他倒覺得一塊窩進厚被底下才叫舒服。
「來嘛!」她跑回來,拉他一起。
金貔被迫出洞,踏入一片瀲灩碎金之中。
日芒有多溫暖他不知道,此時握在他右手腕的軟軟小掌遠勝過它。
她咭咭輕笑,滿足吁息,草茵上有花無蝶,只有她,漫步飛舞,榴花裙隨之團轉。倏地,她踩著碎石,跌了一跤,金貔伸手要去撈她,讓她不至于踉蹌摔痛,但他慢了一步,她跌進芳芳碧草間,連同他一塊——
賓了半圈的丫頭,非但沒嚷痛,反倒笑得更開懷。
「躺在草上,正好曬個夠!」她躺著便不想動了,身下的草,不像荒城又硬又粗的牧草,它們軟軟的,不扎背、不刮膚,不會突然從里頭鑽出啥小蟲咬人,她放松警戒,全身平軟,毫不閨淑——閨淑兩字,本來就沒出現在她身上過——攤開雙手雙腳,大剌剌擺出人形大字。
「野丫頭。」跟著跌坐的金貔忍不住數落她,語氣中不帶任何責備,她听得出來,于是玩興不減,聲若銀鈴,清脆可愛,拉他躺在身邊,一同仰望好近好清澄的湛藍蒼穹。
「……我們荒城好少能看見這麼藍的天,曬這麼暖的日。」雲遙笑覷天際那朵像極了雪綿跑跳的圓圓白雲,扯扯他的袖。「你瞧,我們荒城產雪綿,白白蓬蓬的可愛模樣,和那去兒一模一樣,雪綿的毛柔軟又溫暖,我們剪下它,揉成綿線,再朝廷編織,做成毛襖、毛帽、毛襪和毛氈……」
金貔沒見過雪綿,無法想像,而前方那片雲,在他眼中不過是單純的圓形,瞧不出哪里有啥動物的形體。
「我們荒城有草原,不下雪時,翠綠一片,不過沒法子像現在躺平,里頭全是一顆一顆羊糞,味道腥羶,若是躺上去,只會沾一堆羊屎……別小看那些黑黑的小東西,它們可以堆來當肥料,用途廣泛呢。」她才說完,又發現一片驚喜雲朵,連忙指著道︰「耗呆!耗呆耶!我家耗呆趴著睡覺時就是那德行!」
「耗呆?」
「它是我養的雪犬,性子乖巧護主,樣子看起來有些憨呆,很好欺負的愣樣,我怎麼鬧它玩它,它都不生氣,沖著我直搖尾吐舌。它從我七歲就陪在我身邊,我當它是最好的哥兒們,有啥好事壞事都要找它參一腳哩。」
提及耗呆,不得不想起那件一人一犬做出的轟動蠢舉。
「我上回還逼耗呆假扮貔貅,要它跑過荒城街巷,讓城民都誤以為是貔貅來了,剛開始,大家都好開心,直呼神跡,一個接一個跪地磕頭,膜拜耗呆……後來實在是得意過頭了,才會露出馬腳,被大家發現是騙局。」害她在城門口罰跪,跪到差點活活凍死。
「為何冒充我?」金貔問她。
「……因為你是神獸,傳言只要見到你,就能招財納福,我們荒城窮怕了,被不斷不斷的雪災給打擊到幾乎快要站不起來,我們需要有神跡,需要有希望,需要知道老天並沒有放棄我們……」
「荒城沒有寶氣,籠罩在它的上空,是貧瘠的味道。」金貔實話實說。
他幾天前去過荒城,那是她為他刷毛時所能得到的報酬,神獸允諾之事,當然會做到,他如她所願,馳過荒城天際,未曾多做停留,亦不在意是否被城民瞧見,他只答應她,從荒城天空經過。
那座城,沒有半點吸引他多停步的氣息。
「果然如此,我們明明就很努力,結果還是勝不過天……」她沒有半點意外,親耳听見他這麼說時,心中仍不免難過,小臉上的笑花凋萎,不再燦爛。
「外傳在某處見貔貅,便會帶來財富,但那並非真實,不是貔貅出現而招財,是地脈靈氣吸引貔貅前去。」他又補充。
「我也知道呀……只是在每個人心中,一生有幸見到神獸,都會以為自己將要獲得好運庇佑嘛!你不懂人類有多相信這種啟示,哪怕是一道金光或一朵彩色祥雲,我們都視為吉兆,並從其中得到慰藉,然後轉變為力量,支持人類振作,鼓舞人類不放棄。」雲遙幽幽說著。
「人類……真蠢。」金貔不留情地說道。他不明了這種依賴外在光景而欣喜、開心,以為有神降臨的心境,他不需要受誰庇佑,他只憑自己,憑貔貅與生俱來的本能。
他儼然忘掉他身旁也躺了一只蠢人類。
雲遙不爭辯,只能苦笑翻白眼。不是不為人類說話,而是要與一只神獸闡述人性光輝,並讓他明白人類可愛可貴之處,是件多困難的事。
另一點,她無法否認,自己確實有蠢過——
「我也被我姊姊罵蠢,蠢到想靠耗呆假冒貔貅,我太無知,不知道貔貅是那麼美的神獸,閃閃發亮,教人無法直視……」她偏過頭凝望他,披散在碧茵間的金絲長發,此時正反射著陽光輝芒,襯托他的澄亮。無瑕的淡然臉龐,兩扇同色的長睫半掩金眸,挺直高鼻,薄美唇瓣,分開來看已屬極品,拼湊在一塊更是加成再加成。神獸吶,聖潔高雅,光輝璀璨,在這男人身上,半點不假。
他也在看著她,從她眼中看到自己對她的注視,那個男人,神情無比認真,良久不願眨眸,仿佛深深覷視著何等稀世珍寶。
「不是每只貔貅都是金色,我們偏好吃的財寶,會影響我們的毛色,例如銀貅,她便是只銀白色母貅。」他看見她眸間的自己正在說話,但他並沒有注意到自己說了什麼,他太關注盯緊她靈活水燦的眼楮,漂亮的黑曜寶石變無法比擬。
「銀貅?」母的貔貅?與他一樣的神獸貔貅……「光听名字,就覺得她一定好美好美,是不?」
「或許吧。」
「你沒見過銀貅嗎?」不然怎會用這樣的語氣回答她,美就美,不美就不美,或許吧是啥意思?
「見過。」金貔的口氣完全不熱絡,像在說著他不感興趣的事兒。
「既然見過,怎能用‘或許吧’來回答我的問題?她不美嗎?」
「見過她的人,都說她美。」
連她這個沒見過銀貅的人,只要將金貔的氣質與神韻套于一個女人身上,金發換成銀發,都會覺得美了,偏偏他一臉不置可否,金眉還淡淡攏著。
他見多了清艷仙女,對于女人美或不美,要求太高嗎?
「……你也覺得她美嗎?」雲遙發現自己是屏著氣息在提問。
他看見她眼眸黯了一下,不是人性丑惡的陰霾,他從她身上沒有嗅到半絲惡臭,她眼底那絲黯淡是什麼?怎會說來就來,在問及銀貅美麗與否時,侵佔那兒的光亮?
「金貔?」她等待太久,屏息到肺葉疼痛,出聲提醒只顧瞅著她瞧的男人。
「我覺得她……一言難盡。」
一言難盡絕對不是人類用以描述女子美貌與否的詞句,這是神獸之間的用法嗎?雲遙露出迷惑神情,不停思索金貔說出這四個字的意思,偏偏金貔言盡于此,不肯多做說明和補充,閉上金色長睫,在暖陽包圍下慵懶睡去,徒留她一個胡思亂想。
美得一言難盡?
可愛得一言難盡?
迷人得一言難盡?
究竟有何難盡之隱呀……
他害她心情也復雜得一言難盡吶……
接連幾天,雲遙都與金貔在這處幽靜仙境中獨處,她很想再追問下去,然而又覺得自己有何資格問這麼多,萬一惹怒了金貔,或是他冷冷回她一句「與你何干?」,她反倒更受打擊,到那時就真的「痛到一言難盡」了。
金貔很愛睡,時常由早睡到晚,一日一食。當他睡了不理人,雲遙自己會找事兒做,她在金山銀山中認真翻找,不為尋找最高價的稀寶,而挑些看起來可口美味的「食物」,再逐一清洗干淨,認真擺盤,用寶礦玉石拼放出七彩璨亮的秀色可餐,以金為飯,配以銀石、墨綠翡翠、鮮艷紅玉、澄澈水玉、藍彩礦、黃彩礦……雖然無法親試滋味,起碼視覺上還算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