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佩……這番話千萬別胡說,讓人听見不好……」她身旁的雙髻小婢聞言嚇得俏顏泛白,連忙阻止她說下去。在府里,關于少夫人的一切,都是只能意會默認,不許拿出來說嘴。
「你們不覺得嗎?屋里擺放一具腐壞不了的尸體,不替她下葬,說什麼終有一日會活回來,少爺很痴情沒錯啦,但……他的行徑讓人害怕,而且……有點變態。」佩佩兀自說著,幾個年輕小婢倒抽涼息,誰都不敢插話附和,甚至一兩名較為伶俐的資深婢女,趕緊收拾手邊灑掃工具,明哲保身地退離開來。
話,可以在心里想想,絕對不能大剌剌說出口,尤其是這樣不敬之詞,落入主子耳中,豈能全身而退?
「碎嘴的丫頭!」
一聲怒斥,伴隨響亮摑掌,如颶風刮來,打得婢女佩佩跌坐冷硬石階上,梳綰的小髻凌亂松垮,小巧鈿飾散落一地,足見力道之大。
佩佩驚恐抬起頭,痛得淚花打轉的眸中,望見老總管繃著憤怒的蒼老臉龐,那一巴掌正是來自于他,老總管怒不可遏的炙焰固然駭人,站在老總管身後,面若冰霜的赫連瑤華,教她更是渾身泛起哆嗦寒顫──
赫連瑤華挺直佇立在濃密樹蔭下,層層迭迭的搖曳葉影籠罩他英挺容貌,帶來幾絲陰霾,黑如墨石的雙瞳透露出森冷無情的淡漠,削瘦臉龐泛有淺淺的暗青色澤,是屋里日夜不曾停止焚燒的防腐毒香所帶來的後遺,加上他每天抱著白綺繡一塊兒浸泡藥浴,毒性在他體內恣意流竄,使得原本端正的五官看來倒有數分猙獰及病態。
他眯眸,不發一語,居高臨下睥睨她,佩佩嚇得直發抖。
她死定了……這一次誰都救不了她……特別是在白綺繡祭日的今天,赫連瑤華心情最糟的今日……她那番不經大腦而吐出的隨興話語竟然被赫連瑤華全盤听見──
「少爺饒命……少爺請饒命……我、我、我……」佩佩雙膝發軟,根本無法從地上起身,只能連忙伏跪,不住磕頭,汗水與淚水早已爬滿雙腮。
「我不要再看見她。」赫連瑤華冷冷留下一句,頭也不回邁步而去,僅余一身燻裊的藥毒味飄散。
直至赫連瑤華走遠,老總管怒氣未消,數落失言的佩佩︰「算你今天好狗運!要不是少爺趕著去嚴家當鋪,又豈會如此輕饒你?!愛里不能再留你,你收拾包袱,速速離開。其余人也給我謹言慎行些!在赫連府里多做事少說話!」老總管殺雞儆猴地一並教訓眾人,佩佩的下場,讓大家引以為戒。
幾名小婢匆匆伸手攙扶佩佩起身,佩佩啜泣不已。婢女差事不保,至少小命保住了,她剛才真的認為自己會被赫連瑤華給處以私刑,拖到後園去亂棍打死……
畢竟他那句「我不要再看見她」,可以有完全不同的解釋。
她該慶幸,赫連瑤華趕去嚴家當鋪……
換做是平時,佩佩確實生死堪慮,她批評他的那些話,他不以為意,然而她提及綺繡,語意中輕蔑的「毛骨聳然」,令他不滿。
但今日,赫連瑤華不浪費時間在她身上,他有更重要之事待辦。
昨天夜里,歐陽妅意產下第二胎,他清晨由西京趕回來,乍聞此一消息,連梳洗更衣都免了,先回房見了綺繡,便急忙要去嚴家當鋪,焦急的模樣彷佛當爹之人是他一般。
歐陽妅意與他非親非故,兩人之間的相識更是建立在對彼此印象超差的恩怨上,歐陽妅意更險些喪命于他之手,她生孩子,與他何干?至少,恨不得插翅飛奔到嚴家當鋪的躁急心境,不該出現在他身上。
偏偏不對盤的兩人,這些年來,越來越熟稔,從她懷孕之前的調養身體、日常生活中的藥膳滋補、到她生完頭一胎女兒的月子進補,全由他派人一手包辨,伺候她比伺候爹親更加盡孝,理由無他,仍是為了他的愛妻綺繡。
他無所不用其極,一心想救回白綺繡,為她,他什麼都願意去做,當他得知世上存在著古老神秘的「蠱族」,以及蠱族人奉為聖物,寄宿于他們體內的珍稀靈蠱「金絲蠱」,他振奮得近乎快要發狂!他要得到它!無論花費多少銀兩,他都要得到它!
得到能在宿主體內,吐絲治愈所有傷勢的不可思議靈蠱!
他查到蠱族最後一滴血脈仍未滅盡,它在一個名叫「古初歲」的藥人體內,他欣喜若狂,用了手段,撒了重金,終于從擁有藥人的軍醫手中買下古初歲。
他要剖開古初歲的胸膛,取出金絲蠱,將它放進綺繡體內,讓它治愈綺繡……它能為藥人做到的,定也能為綺繡做到。因它之故,藥人飲下千萬種毒,五髒六腑全浸在毒血里,這樣竟然都能活下來,綺繡不過是區區一杯鴆毒,又豈會難倒金絲蠱?
他不在乎為綺繡而殺人,他很自私,只顧及自身的喜樂幸福,古初歲對他而言就只是一個輔助綺繡復活的「東西」,古初歲死活,從一開始就不在他的思考範圍之中。
但是,歐陽妅意在意,她在意古初歲的生死,在意到獨闖赫連府邸想救他出去。
失去綺繡的他,嫉恨歐陽妅意與古初歲,嫉恨他們兩人活著相擁,嫉恨他們牽挽彼此的手,牢牢不放,他嫉恨他們擁有他喪失的一切!
他打散了那對鴛鴦,用自己握住匕首的手,劃斷歐陽妅意的頸脈。
那並不是一件很愉快的回憶。
迸初歲緊抱歐陽妅意失聲痛哭的模樣,似曾相識,曾經有個男人,也哭得這般撕心裂肺、這般無所適從,只因他失去了摯愛……
赫連瑤華坐在馬車車廂內,輕輕搖首,甩去早已是數年前的往事。再回顧並無意義,歐陽妅意沒死──他的那一刀,劃出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她竟也是擁有金絲蠱的蠱族人──古初歲亦活得很好,誰都沒想到,這些年間,他會與這對夫妻的關系如此密切,甚至有求于他們,所幸古初歲與歐陽妅意皆是怪人,面對不曾善待他們的他,仍能以德報怨,並未為難他,還同意達成他的心願……
只是那個心願,至今仍是遙遠無期的美夢,遲遲未能成真。
夢境像霧里迷花,好似近在伸手可及之處,卻遠得無法踫觸,他追逐著那朵香花,渴望將花兒掬進掌心,那遙遠、遙遠的花……
綺繡。
第1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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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緩緩停駛下來,嚴家當鋪的大幌子映入眼簾,赫連瑤華不待馬夫為他開門,徑自下車,步履焦急可見一斑。
他來當鋪如入自家庭園,嚴家雖沒有誰特別出面招呼他,卻也不會有人阻攔他,他對嚴家宅子了如指掌,毋需任何人來帶路,他穿過當鋪正廳,步過跨湖長橋,直抵嚴家主邸。
「唷,我以為你昨天夜里就會沖過來了呢。」嚴府當家嚴盡歡姿態慵懶,窩在大廳長榻間,坐沒坐姿,捧著一碗粥喝,見赫連瑤華來,一對濃淡適宜的蛾眉趣味地挑揚。不能怪她嘴壞,而是妅意生頭一胎時,守在房門外的,除了始作俑者,弄大歐陽妅意肚子的古初歲外,另一個便是赫連瑤華,那副緊張兮兮的模樣,害產婆弄不懂誰才是孩子親爹,胡亂恭喜一通。這回妅意生第二胎,赫連瑤華拖到今早才來,真是出乎眾人意料。
正值嚴家當鋪的早膳時間,桌上一鍋鱘鰉魚粥已經吃掉泰半,鱘鰉魚這等稀罕魚種,正是拜赫連瑤華之賜才能入手,本來送十條給歐陽妅意進補用,不過全鋪里人都分到一杯羹,歐陽妅意吃什麼,大家就能吃什麼,鱘鰉魚吃掉四條還剩六條,養在嚴家大池里,繁衍更多更多小小鱘鰉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