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還病奄奄的家伙,恢復了一些些血色之後,也恢復了教眾人老是嘆自搖頭的惡霸本領。
瞪人瞪得晶亮水燦,吼人吼得中氣十足,看來那場風寒已經痊愈,要開始荼毒無辜老百姓。
「阿義,走吧。」公孫謙帶著當單,催促尉遲義隨他一塊兒去辦正事。
「這種討債似的工作,我最提轍了……」別看尉遲義一副虎背熊腰的魯漢子模樣,他的惻隱之心比誰都來得大顆,看見典當人一把眼淚一把鼻涕,他便于心不忍。
「別說了。」公孫謙率先先走,尉遲義在後頭對夏侯武威擠眉弄眼,做出鬼臉,無聲蠕唇抱怨︰真該讓那丫頭再多病幾天,大家才能多過幾天好日子。
夏侯武威瞧明白了,卻不同意。
與數日前的嚴盡歡相較,他寧願听她蠻橫數落那個斥責這個的,至少,看起來健康活潑許多,雖然氣色仍嫌蒼自,起碼會笑會嬌嗔會叉腰,而非倦怠懶懶地躺在床上不動。
她身上披了襲滾毛軟裘,半張臉幾乎要被滾邊的雪白狐毛給淹沒,外頭氣候偏熱,她連半滴汗也沒淌,看來身子應該仍未痊愈,此時的活力,像是強撐起來的倔強。
「小當家,我都準備妥當了,可以出發。」春兒自屋外人內,伏低身,在嚴盡歡耳邊小聲道,夏侯武威站得近,沒有漏听。
「你要出門口?」在她剛剛病後的甫恢復時?
「嗯哼。」嚴盡歡勾唇笑著應了他淡淡兩字,沒有多談的。
「你身子尚未好全,是有何要事待辦,不能再緩幾日?夏侯武威不是個嘮叨之人,鮮少干涉她的行動,她亦非听得進別人意見的固執姑娘,有時誰對她多嘴問幾句,還會換來她拍桌嬌斥︰你是當家或我是當家?
但現在,他不得不多嘴。
她的病才剛剛好些!又要出門去吹風嗎?
「心情來了,想去看看我爹娘,陪他們說話。」掃墓去。
「我一塊兒去。」夏侯武威也許久沒上香祭拜老爹。
「你別去。」嚴盡歡不打算讓他跟︰「我與春兒兩人去就好。走吧,春兒,我吩咐的東西全帶齊了?」
「是,都擱在馬車上了。」吃的、用的、孩子玩的玩意兒、給孩子帶上黃泉路的許多紙錢,她都仔仔細細準備齊全。
「好。」嚴盡歡讓春兒攙扶起身,走往府外馬車。
「為何我不能去?」你與春兒兩個姑娘只身要到山里墓園,萬一遇上匪徒——「夏侯武威怎可能放任她們兩人上山,而沒有人護衛!
「墓園那種地方,哪會有匪徒?」嚴盡歡笑他多心,墓園陰森森,鬼比人多,她下顎一揚,哼聲挑釁道︰「我不讓你跟,是因為我要向我爹告狀,說你的壞話,說你對我不好,說你欺負我,你若在場,我會說得不痛快,這樣你也要去嗎?」
「無。」他毫不考慮點頭︰「你向老爹告狀時,我可以站遠遠的,任由你去說個夠。」他不在意她對嚴老板說他什麼壞話,墓園附近或許沒有匪徒,誰能擔保漫長山路里不會發生任何意外?他寧可親自將她平安送到嚴老板墓園旁,讓她告狀,愛怎麼說都隨便她。
「你……」
嚴盡歡一點都不希望夏侯武威在場。
她要去爹的墓園旁,埋葬她的孩子,她知道她爹最疼娃兒了,他的孫子交付予他,定會倍受細細呵護,教她安心,不用擔心沒爹沒娘的孩子會受人欺負。
她不想被夏侯武威看出任何端倪,連一絲絲的困惑都不希望他產生。
轉念想想,也許,這是孩子最後一點小小要求,他希望娘與爹都能同時送他上路,于是才會讓夏侯武威堅持要來。
嚴盡歡不再反對,細聲嘀咕了句「要去就去吧」,上了馬車。
車廂里滿滿的。
這句話一點都不夸張。
夏侯武威是撥開許多東西才勉強找到位置盤腿坐下,紙錢多到像是要燒給全山頭的孤鬼野鬼一只一疊,除此之外,城里著名的糕點、食物、甜美水果應有盡有,要給老爹嘗些人間食物的味道很尋常,但……他看到七彩彩球、博浪鼓、竹馬、紙鳶這類小玩意兒,老爹愛玩娃兒的玩具嗎?
老爹在世時確實頗具玩心,可玩這些也稍嫌幼稚了。
他注意到另一頂東西,突兀地捧在嚴盡歡手上。
珠寶匣,秦關為她特別制作,她用來裝她最喜愛的首飾發鈿,匣蓋上的紅玉牡丹,秦關按照玉的自然色澤變化,渾然天成地仿效花瓣濃淺,她非常鐘情于此一飾匣,今天把它帶出來……是要給老爹看看她的珠珠玉玉收藏品?
嚴盡歡小心翼翼將珠寶匣托于掌心,貼進懷里,自上了馬車之後,她不發一語,但表情溫柔,收斂起渾身嬌氣,平時張牙舞爪的高傲蕩然無存,此時此刻,她柔美得宛如一幅仙子墨畫,眸光燦燦若星,似有波瀾瀲灩,只是那璀璨,像極了淚光堆砌而成。
「你怎麼了?身子還不舒服嗎?」意外地,他開口關心她,這種貼心次數稀罕得可悲,所以她才會露出一臉微愕的神情,好似他問了什麼古怪問題。
直至她確定他是在體貼詢問,她咯咯笑了,嬌軀挪移,朝他腿上坐,懷里珠寶匣一並隨她過來,背脊軟綿綿貼偎在他胸口,甜嗓綿密密︰「我暈車。」
嚴盡歡以此為借口,討著要他抱——幫孩子討得爹爹的擁抱,在身入黃土之前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算是她這個無能娘親送給孩子的唯一補償。
馬車才剛剛喀噠喀噠走沒幾尺就暈車?未免太嬌弱了吧?
夏侯武威失笑,卻也不點破她,任自她拿他當成椅墊子坐,她抱起來好輕,這陣子瘦了不少,回頭得請春兒替她好好補補。
嚴盡歡扶住他的手,一塊兒按在珠寶匣上,心里默默說著︰孩子,爹和娘陪你走這一程,你開心嗎?
微揚的唇畔,綴著一顆晶瑩剔透的淚珠,笑中帶淚,她沒有發出任何嗚咽聲響,默默地,枕于他懷中,外頭馬蹄車輪喀噠前行,每一步、每一聲,都在縮短他們與孩子的相處時間,她把珠寶匣抱得更緊更緊。
這段路,近得像是眨眼即至。
再長一點……
再久一點……
別這麼快就到達了墓園。
別這麼快。
夏侯武威與車夫被趕得遠遠的,遠到只能背靠在百尺外的大樹下,雙耳注意聆听在墓園里焚香祭拜的兩個姑娘是否有大聲呼救,才準許靠近前去。
他在心里猜想著她會如何地向她爹數落他的不是。
九成九是埋怨他待她不夠好、不愛她、不順著她,為了冰心與她冷戰……
無法反駁。
捫心自問,他待她確實不好。
他給予她的溫柔,少之又少,連他都分不清楚,留在她身邊,是為了守諾,還是離不開她對他的依賴,又興許,是習慣,習慣多年來兩人共處共存。
罵吧,有何不滿,全部都罵出來吧,只要她心情能因而轉好的話。
焚燒紙錢的焦味緩緩彌漫天際,白濃的煙,朦朧了視線。
嚴盡歡以小鏟子在親爹墓穴旁挖開一個小洞,紅玉珠寶匣安置其中,縴手捧著黃土,一壞一壞蓋回去。
嚴老板及其愛妻的墳地相鄰相並,夫妻長眠于此,現在再添一個她最至親的親人。
本想幫忙的春兒讓嚴盡歡派去燒紙錢,所有埋葬工作她不假他人之手,全要由自己來。
扒住了珠寶匣,薄木片編制的小小風車插在那小一堆黃土前方,山上風兒吹來,風車啪啪轉動,色彩鮮艷,好不美麗。
「小當家,先淨個手把。」春兒提著一小桶山泉水,為嚴盡歡仔細清洗柔荑,指甲縫里的泥,小心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