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關哥,多穿衣、少生病、少熬夜,記得想我」算是情話的一種,那麼,她勉勉強強還算常說。
幸好秦關不是太貪心的人,沒有非得要靠嘴上說說的情話來穩固自信。他知道,她是喜愛他的,否則活潑好動的大姑娘無法安安分分坐在他身旁,陪著他,一塊兒在燠熱匠房里,面對許多珠玉原石、金銀銅鐵,也不曾埋怨過半句無聊。他怕她感到悶,驅趕她去當鋪找妅意或小紗去街市逛逛,她只是搖搖蠔首,嘀咕一句︰那才無趣呢,我要在這兒,跟你一起。
他竟然為了她這句話,開心了好幾日,像個情竇初開的毛躁少年。
扮兒們與情人,之間的落差有多少?
如果朱子夜曾經幻想過,兩人關系晉升,從此變身為親昵愛侶,每時每刻都得賴在彼此身上,「小寶貝」、「小心肝」滿天飛,眼中除了對方之外,其余閑雜人等淪為無形氤氳……那麼,她就太傻太天真了。
好吧,她確實那樣妄想過。
然而,哥兒們變成情人的秦關,仍舊維持以往待她的態度,不是埋怨他不好,只是她以為他會像魯蛋對茶花一樣,偶爾,以唇吻吻她的發梢;偶爾,用臉頰貼貼她的腮幫子;偶爾,說幾句騙姑娘家的甜言蜜語來討好討好她……他真的只是「很偶爾」會按著她的後腦勺,讓兩人四唇相印;「很偶爾」牽起她的雙手,兩人由青龍街四巷漫步回到嚴家當鋪。
至于綿綿情話嘛……假如「朱朱,這首飾給妳」勉強算是情話的一種,他倒是很常說,其余的,他在之前表白情意時,應該已經將他這輩子的情話數量都用罄了。幸好她朱子夜不是太哩峻的姑娘,沒有非得纏著情人每日一句「我愛妳」來當肥料,喂養自己的自信心。她知道,秦關愛她,他的心意,已經毫無保留地攤開在她面前,正因為確認了兩人情意,她的心情平靜踏實,遲疑烏雲退散殆盡,只剩和煦陽光。
她永遠忘不了那天秦關收到她的絕交短信,急奔而至,一臉欣喜若狂,無視眾目睽睽,抱起她,不斷不斷不斷轉著圈圈!這種蠢事,她以為只有魯蛋會抱著茶花做呢直到她暈眩地捂嘴告訴他︰「你再轉下去,我會把早膳的地瓜粥吐到你臉上……」他才作罷,放她雙腳落地之後,仍緊緊抱住她不放,雙臂激動顫抖的力道,透過衣裳傳遞過來。
她好像……不曾看過秦關這麼開心、這麼愛笑、這麼雙眼燦亮,好似就在前一刻才挖到滿山金礦一樣。
不過,秦關的失常僅僅維持了那麼一天,之後,她與他就變成現在這副模樣……
老夫老妻。
這是嚴盡歡下的注解。
還真的……有點像。他與她認識得太久太久,感情絕對不會只有單純的「情人」這一項,要他們兩人成天耍著蠢,你一句「愛妳」我一句「想你」來荼毒無辜路人,他們也做不來。而兩人皆以彼此最習慣、最沒給對方壓力的方式在相處、在相愛,或許看在旁人眼中,無法理解有哪對愛侶坐在匠房里,一個認真工作,一個認真在訂正對方以紅筆圈畫出她信件中的錯字?
但,她樂在其中。
她喜歡和秦關一起,喜歡看秦關專注磨鑽的神情,當秦關撥冗教她如何以軟軟銀絲交纏成任何她想做的圖形,她可以玩一整天而不膩,將銀絲繞呀繞,繞出他的名,再包著她的名,自己做得不亦樂乎。
而那些游戲似的成品,他從不準她揉掉它們,他會在最適合的位置,嵌上最美的珠玉,畫龍點楮地讓成品亮活起來,再把它們做成項鏈或手煉,給她配戴,成為獨一無二的飾品,而他還反常地央求她,替他做一只男戒。
明明自己的好手藝無人能出其右,他想戴男戒,自己愛做多少便做多少,要她做?能看嗎?她連最素面的銀戒都弄不圓耶……
秦關雖是珠寶匠師,身上卻找不出半件飾物,連冠釵也不簪,會向她討男戒,使她無法拒絕,只能再三言明在先,她的技術很差,做出太難看的東西可不接受退貨哦。即便如此,他仍是點頭說「要」于是,她做了,比她想象中更慘的成品,純銀制,很亮,但形狀詭異,不用秦關給評語,她自己都想悴聲羞辱丑男戒,他卻伸出手,要她替他戴上。結滿硬繭及熔金燙傷疤痕的長指,黝黑厚實,套上那抹歪七扭八的銀亮,
竟……還不錯看。
比起她做的那些亂七八糟,她還是偏愛他親手設計的飾品,尤其是金剛鑽指環,她一戴上就未曾再摘下過。金剛鑽不大,光芒璀璨不輸給珠寶鋪里任何一項金剛鑽飾物,特別是當她從秦關口中听見它的靈光乍現來自于遙遠的某一年,她與他夜游捉蟲的往事。她記得那回事,卻不記得後續,她醒來時,是睡回自己暫住的客房,知道定是秦關抱她回去,後來她才知道,原來秦關牢記著那一夜的流螢,與那一夜的她。
他的話,讓她總忍不住看著指環呵呵傻笑,跟著指環中央的七彩炫光一塊兒傻笑。
「……妳有在听嗎,朱朱?」
秦關的聲音,將她從迷蒙混沌中硬生生拉回來,她吐吐舌,用力點頭。實際上她沒听見他說了哪些話,只回味在他為她戴上指環時,黑眸里沉濃的愛意,更勝金剛鑽明亮。他光讀她的表情就知道她沒在听,只好不厭其煩重復一次,「等會兒如果有客倌上門,妳無法應付,就把我叫出來,明白嗎?」呀,對,她想起來了,昨天听見珠寶鋪的伙計美珍向秦關告假,她自告奮勇要代替美珍工作一日,秦關擔心她無法勝任,才會百般叮嚀,不知是怕她砸掉珠寶鋪的聲譽,或是怕她被某些難以搞定的客倌刁難。
「我知道啦,你都說兩百遍了。」她嬌慎抆腰,覺得被他看扁扁。真的將她當成小孩子?她可不是哈事都不會的嬌嬌女,好歹她手底下統治一百多頭羊兒,也是她家老爹的得力幫手!雖然得力幫手這四個字,有待商榷!在未來更得一肩扛下朱家牧場的繼承人,區區賣飾品這類小事,她會辦不牢?
怯,怯,怯。
「我若真的說有兩百遍,妳就不會一臉渾噩了。」秦關不想成為她口中的「秦大嬸」,但每回遇上攸關她的事,他就會變成嘮叨男人。
他替她梳好發髻,發尾散放在她背後,形成微譬的特殊波浪,再簪上數朵珠花,一改她向來慣做的俊泵娘打扮,她的手環叮叮咚咚,隨著她的好動而毛球、鈴鐺左右晃蕩。
「反正飾品都有綁上標價,我不會弄錯的。你到後頭去努力磨鑽哦,多做些商品出來賣呀。」朱子夜豪氣拍拍他的肩膀,神清氣爽準備上工去,秦關又叫住她。
「不懂得攬客,妳就乖乖坐在櫃台,毋須刻意去招呼人,懂嗎?」朱子夜是屬于多做多錯、少做少錯型的麻煩人物,她若乖巧坐著,珠寶鋪便能風平浪靜,反正一日的生意,做或不做,他不是很在意。
「秦、大、嬸!」她自從不和他當「哥兒們」,越來越沒大沒小、越來越不懂得敬老尊賢,只要他多囑咐兩句,她就會用這三個字來頂他的嘴。
「好,我不峻,妳去吧。」他苦笑,看著她驕傲端出小孔雀氣勢,碎步去開鋪子大門。
珠寶鋪的生意很不錯,店鋪開門營業之後,客倌便陸陸續續上門參觀,不到半個時辰,她賣掉兩副純金耳墜,一只嵌玉銀鐲,幾支玉簪。她不諳舌架蓮花的推銷手腕,飾品戴在客人身上真的不合適,她便會坦白說不好看,有些人會賭著一口氣,硬要買下不搭的飾物,朱子夜還會和對方爭吵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