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老是看著他、研究他,卻是沒听過他吭聲。
「我當然不是。」他睨也不睨她。
「誰教你都不說話。」她狀似埋怨,實際上,粉顏間仍是漾滿討喜笑容。「那支發釵,不能送我嗎?」她想到他剛才的拒絕,笑容變嘟嘴。
「妳用不到。」她全身上下沒有地方可以簪木釵。
「可是我很喜歡這支珠珠釵呀。」
「珠珠釵?」是在說哪根俗氣的東西?
「對呀,它很漂亮耶。你手好巧哦。」她毫不吝嗇夸獎。她連削根蘿卜都有困難,他竟然可以將一支細木頭削得這麼好看,超強。
「它並不叫珠珠釵。」替木釵取蚌好名,是匠師的工作之一,他尚未想好人生第一支做好的釵子該取何名,唯一能肯定的是,它絕對不會叫珠珠釵這種俗名。
「它有三顆珠珠呀。」小娃兒取名法,超級直率。「我也叫朱朱哦,珠珠配朱朱,朱朱戴珠珠,剛剛好。」嘿嘿嘿直笑,伸出又女敕又短的食指,撥弄圓珠貝,一臉光彩照折。說得好似這支釵是為她而生似的。他抿唇沒將這句話哼出。
「妳沒有梳發髻,木釵能簪哪?」他反問她。不是不願割愛,自己的作品能獲得青睞,對立志成為珠玉匠師的他,莫不是巨大鼓舞,哪個人不愛被夸?他當然也愛,很想贊賞小小年紀的她擁有識貨好眼光,他甚至認為,珠珠釵姑且以此稱之,待他想到合適木釵的名時,他一定改口!送給頭一個夸它漂亮的女娃又何妨?
首飾,給讓真心喜愛它的人配戴,更能映襯其光芒。
但她率性的扮相,著實與木釵格格不入。
「等我再過幾年長成水姑娘,我就可以用它啦!」她拍著平胸,爽朗道。
真不知她哪來的自信?
他倒覺得,這娃兒再過幾年也不會有太大長進,或許模樣會變、體態會變、聲音會變,性子卻很難改變。
「再不然……我跟你換嘛,我把暴暴借你騎一天,你把珠珠釵送我,好唄?」
她改采利誘,「暴暴是我爹送我的生辰禮物,是匹漂亮小馬,我向來舍不得借給別人的……」小臉皺皺,彷佛自己提出了多吃虧的交易籌碼,但明亮雙眼根本舍不得從珠釵上挪開。
「解開發辮。」他回答。短短四個字。
「咦?」她不懂他的答復是肯或不肯。
「我試試。」
試?試什麼?
看見他取出木篦,應該也是出自他巧手之做,木篦以粗紙磨得相當光滑,一根一根篦齒刻得井然有序,篦身鏤著費功花紋,她瞧懂了,是張大嘴的老虎,篦齒變成牠的利牙,好帥氣,好威風,好漂亮,她也想討……
他面向她,手里木篦輕揚。
呀!她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要幫她梳髻!
梳一個可以簪上珠珠釵的發髻!
朱子夜一把扯開粗發辮上的麻色發帶,興奮地背對他而坐,兩條腿兒不住地開心踢蹬、甩晃。
「不好看的話,我不會將釵給妳。」他丑話說在前。首飾像衣裳,合適這個人的,不見得合適另一個人,它用以妝點美麗,若連這最基本要求也做不到,讓配戴者無法增色,不如不戴。
「一定好看啦。」她的自信回答,像哼著小曲。他梳順她的發,綁過的青絲正頑皮霧著,他耐心梳理。她發色相當黑,發質不細膩如雲,大概就像主人性格一樣,粗咧咧的,攏在掌心,還能感受到它們一根一根的硬骨、她每回洗頭時,絕對都是胡亂抹皂,爬兩下就沖水了事,然後任由它們自己風干,才會落得現下觸感;不似嚴盡歡,一頭長發又細又亮,嚴老爹特地找來護發花皂,為女兒寶貝每一根青絲。
發質對綰髻沒有太大影響,盤個最簡單的髻,對他而言並非難事,他偶爾會替嚴盡歡和歐陽妅意綰髻,興許是手勁輕柔,興許手巧伶俐,她們都相當喜歡纏著要他為她們編發辮。
她只感覺有雙好溫柔的手在發絲間穿梭,時而刷過耳廓,時而踫著頭皮,珠珠釵挑起部分黑發,幾個扭轉和翻綰,再收緊,一個扎實小髻已經成形,釵身傾斜地沒入髻間,牢牢固定。
他緩步來到她正前方,半蹲身子,看清楚珠珠釵簪在她發上的效果!
出奇的好。
本以為珠珠釵應該適合嚴盡歡那類精致粉嬌娃,朱子夜太隨興,秀氣的發釵插上去,不如直接插支紅漆筷算了,他錯了,梅枝釵身的原木色澤出乎意料地映襯她的膚色,不明顯的梅瓣在濃黑發間竟然明亮起來,三串白色珠貝不規則地垂懸于她腦側,隨著她的搖頭晃腦而為之顫動,極具生命力。他原本是想以珠貝擬雪花,雪,給人的感覺該是輕緩而縹緲,落在她發梢的雪珠貝卻活潑俏麗,非但無損其精巧細膩,更增添珠珠釵另一面風情。
「好不好看?到底好不好看嘛?」朱子夜瞧不見自己的模樣,心急問他。方才的自信,不過是小孩子強端出來的不值錢驕傲,她自己並沒有嘴上說的有信心。
仍是有不足之處……
她的耳朵,再戴上以珠貝串成的耳墜子,就更完美了。
她沒有耳洞,耳勾式的墜子不適合她。
也許他可以想想能否有其它方式,做出非耳勾式的……
「秦關!」她大聲嚷嚷,喚回他的失神,而在她叫他之前,他正以拇指和食指揉擰她飽滿耳垂,想象耳墜的樣式。
她當然知道他的姓名,好記憶力的她,已經將全當鋪里的人名模樣全都記牢牢,即便今日頭一回才和他說上話,「秦關」這兩個字,她老早就認識許久許久。
「是不是……很好笑?」她想模模發髻,對于不曾梳過的秀氣發髻,小女娃是既期待又怕受傷害。老爹總是哇哈哈笑她沒半點女孩樣,她梳起發髻會不會淪為四不像?不然為何秦關會嚇得半個字也不說?
他沒回答,從手邊木匣里翻找出一面銅鏡,遞給她,讓她看見鋼鏡中映照出來的女娃兒有多可愛。
「哦哦哦!」她驚呼。當然不是她憑著區區一根木釵就變身為天仙美人兒,木釵還沒有此等異能,她只是……該怎麼說呢?變得有些像女孩了,至少,她現在走出嚴家當鋪,絕對不會有人誤喊她「小弟弟」。她嘴兒合不上,緊盯銅鏡不放,直到秦關開口說話,她才醺醺然抬眸與他互視。
「它,現在是妳的了。」秦關道,大方贈釵。
秦關送她一根漂亮木釵,她也信守承諾,愛駒暴暴借他騎,即便秦關再三搖頭拒絕,言明他將木釵送她,並不是為了騎馬的交易,拗性的朱子夜卻堅持一物換一物,她不欠人情的。
小小的童稚臉蛋,寫滿不容撼動的執意。
秦關最後拗不過她,被矮小的她拉往馬廄,就為了讓她實現諾言。
「你不會騎馬呀?」人小表大的她,牽出馬,插腰站在高她幾乎一倍的大男孩面前,咧開白牙,想取笑他的膽怯。會騎馬的人,哪來的拖拖拉拉?要他上馬還得千拜托萬拜托?嘿嘿嘿,沒關系嘛,人都有不懂的事,客客氣氣向她求教,她一定會傾囊相授,毫不客氣的啦!
「騎馬一點都不困難呀,你不要站在暴暴身後,會嚇到牠,走到前面來,先模模暴暴的脖子,輕輕拍拍牠的鼻子,讓暴暴把你當成哥兒倆,再踩著馬蹬跨上馬鞍……」她裝老成的長篇講解連一半都還沒說到,秦關人已經穩坐在她那匹每回鬧起脾氣,連她這個主人都敢摔的愛駒!
牠要不是如此暴烈難馴,暴暴這個怪名兒,從何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