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新來的,要懂新來的規矩。
「端著!端著!」婢女把手上盛著兩碗八寶甜湯的托盤交給歐陽妅意,連珠炮交代︰「你替我送去主爺和夫人的房里。記住,進去後,把甜湯放在桌上就盡快離開,不許逗留,不許發出半點聲響打擾主爺夫人!拜托你了!」人有三急,如廁急、生子急、洞房急,一急起來,啥重要事也顧不得,她正因為遇到某一急,快要隱忍不住,才會將送甜湯這等大事交給小菜鳥去做。
嘰喳托付完畢,婢女狂奔向茅廁,一溜煙不見身影,只剩手里被塞來托盤的歐陽妅意。
送甜湯去赫連瑤華房里?
歐陽妅意雙眼晶亮。赫連瑤華的房,她倒沒能有機會細探,平時府內閑雜人等是不被允許靠近,守在院落的警備森嚴,只有尉遲義夜探過,他說那兒沒見著古初歲的身影。
好機會,她可以親自去瞧瞧是否有哪處是尉遲義粗心遺漏掉的重要線索。
歐陽妅意箭步如飛,巴不得背上插翅再走快一些,她隱約認為,去了那兒一趟,定能有好收獲。可惜不能胡亂使用輕功,萬一被人撞見,她的身分便有暴露之險。
維持著半滴甜湯不灑的好本領,看來她也挺有當婢女的資質嘛。
來到房門前,她被攔下,守于房門數尺前的護衛以銀針試了湯,確認安全無虞後才開門放她入內。
「壞人才這麼怕死。」她暗呿。跨過門檻,進入寬敞且秀致的房,室內清雅明亮,無法想像一位出了名的貪官,房里不以金玉珠寶來夸張妝點,這里完全不聞銅臭味道。
大片竹簾半掩住圓砌窗台,窗台外,水榭倒影,枝葉翠茵,奇石婉蜒,小橋游廊,景致清幽寧靜。
窗旁花架一盆盛開的牡丹魏紫,教人驚艷地伸展傲嬌姿態,長幾上安置著一架古箏,再過去,巨大字畫屏風阻擋一窺後室的視線。
歐陽妅意擱下八寶甜湯,並沒有如婢女叮囑地立刻退出去,她趁機環視四周,想找尋是否有古怪暗門或蛛絲馬跡。
外廳與後室間,一道圓弧狀的楠木雕花洞門,其上龍鳳鏤刻栩栩如生,如泉般的粉綠垂紗以金穗流蘇系著,垂落于雕花洞門左右兩側,宛若青翠女敕綠的蔓,攀爬成長著,為房內染上一抹生息。
綠紗飄飄間,隱約可見寢室,里頭傳來淡淡薰香味兒,以及男人柔且輕的嗓音。能在此處開口說話的男人,不做第二人想,只有赫連瑤華。
歐陽妅意躡起腳尖,悄悄靠過去,撩開輕薄綠紗一角,偷覷寢室景況。
嵌進牆面的巨大紅木架子床,勾掛一層又一層宛若波浪的柔軟帷幔,右側花窗透進光線,照亮斗室清明干淨,赫連瑤華坐在床邊,輕聲細語地與臥床的妻子交談,溫柔、有耐性,並且眉眼全是笑意。
「綺繡,抱歉,你得再多等一些時日,我必須再重新尋找醫術了得的大夫,才敢讓他們為你動刀。我沒料到古初歲的血會這般毒,那批大夫全數毒發身亡,看來,除了另尋大夫之外,我得想想如何解除毒血的問題……你也被髒血濺著了吧?別擔心,我已經吩咐婢女替你洗干淨,我知道你愛干淨的。」
竟敢說古初歲的血髒?!他哪里髒了?他可不曾用他的血干啥壞事,要不是你想傷他,他噴濺出來的血又豈會傷人?!
歐陽妅意挽袖想跳出去揍人,幸好她還有一絲理性,阻止她沖動行事。她是來找人,不是來打人的。
「雖然他的血帶毒,用他的心換你的心,可能損及你身體,所幸那只金絲蠱有足夠本領治愈那些毒,或許會使你感到些許疼痛,請你為我忍忍,好嗎?我當然也舍不得你疼,但只要熬過去了,我就能遵守我們的承諾,一生一世,與你執手相伴,你說,想再去游湖采蓮,想再彈琴與我和鳴,等你月復中孩子出世,我還得快些命人為他裁衣做鞋——瞧,討他喜心的童玩,我都準備好了呢。」赫連瑤華手握牛皮繃制的朱紅色博浪鼓,搖得咚咚作響,左右兩顆圓潤小木珠規律地落于皮鼓上,敲擊出渾圓好听的聲音。
歐陽妅意即便只看見赫連瑤華的背部,也不難勾勒出說這番話的男人,擁有多深情款款的面容。
來到赫連府最大收獲,是她認識了一個在外頭從不為人知的「赫連瑤華」。
赫連瑤華昭彰的惡名遠揚,不用任何人替他加油添醋,他的壞已經徹徹底底,無可救藥,外人卻鮮少知道,他是一個極為疼愛妻子的男人。
在三妻四妾被視為理所當然的父權時代,只獨鐘情一個女人,是異類行徑。有哪個男人被允許擁有將女人當成府中一件家具大肆采買回來的權利,卻反其道而行地放棄它?若有,他在同儕間,也會被指著鼻頭嘲笑許久,說他不配當男人吧。
偏偏赫連瑤華便是。
他只有一房正妻,別說是妾,他連侍寢的寵婢也沒收。
乍聞這件事,歐陽妅意對他是有些另眼看待,像他這種身分的官吏,民女愛搶幾個就搶幾個,大宅里,暖床女人比奴僕還要多上好幾倍,他能不受誘惑,只愛自己的妻子白綺繡,算是相當難得。
但、是!得知赫連瑤華囚禁古初歲的真實目的,她對赫連瑤華的少少一絲好感也倒扣光光。
拿古初歲的心換白綺繡的心,治好了白綺繡,那古初歲呢?死活就不管了嗎?!這種只求自己愛人平安無事,不管別人痛苦與否的行徑,她歐陽妅意不屑至極!
人皆自私,如同赫連瑤華只在意白綺繡,她歐陽妅意也只想管古初歲,算來,她與赫連瑤華在情感上頗為相似。
「我知道你向來最害怕軟不溜丟的惡心玩意兒,蟲呀蜘蛛呀這類的,總會嚇得你花容失色,難得見嫻雅的你,像只蛐蛐蹦蹦跳跳,甚至還會直接跳到我身上掛著不肯下來呢。若你發現自己心里養了條金絲蠱,定會嚇得淚流滿面吧。可是綺繡,我顧不了那麼多,只要能治好你的病,要我殺人放火,我都會毫不遲疑去做……金絲蠱是你醒來的唯一希望,無論它多丑陋可怕,我都不在意,綺繡……」赫連瑤華的吳儂軟語,緩緩消失在臥床人兒的唇間,他俯,親吻了她。
「他竟然和我想法一模一樣……」歐陽妅意掩嘴,喃喃低語。
金絲蠱是什麼東西,老實說,她完全沒弄懂,也許它有著恐怖的蟲瘤,也許它全身布滿黑長毛,也許它就是她最討厭的那副模樣,可是拜它之賜,古初歲活了下來,受了義哥口中那種尋常人絕不可能挨過的重傷,還能繼續呼吸,還能讓她抱持無比希望前來尋他,她對蟲類的恐懼,因而被輕易消弭。
一只救了古初歲的蟲蠱,她無從害怕起。
「大膽!誰允你擅自闖進來?!」听見歐陽妅意細碎含糊咕噥的赫連瑤華回首,凜眸怒視躲在紗幔後頭的她。
「呃……」被發現了,該糟,她假意誠惶誠恐跪下,保命要緊。「奴婢送八寶甜湯給主爺與夫人用,怕退涼就不好喝,才貿然靠近主爺與夫人,想提醒您——求主爺饒命……奴婢馬上就出去!」她起身就想快逃。
「慢著。」赫連瑤華制止她離開。
真的糟透了,沒這麼容易月兌身嗎?將犯下一點點小餅錯的小婢拖出去殺掉的惡主子比比皆是,她不意外赫連瑤華也是其中之一。
她恐怕得準備出手回擊……
她掄起藏在袖里的粉拳,進入備戰狀態,只要情況不對,立刻出拳偷襲赫連瑤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