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經不是那個公孫謙。
他等待得夠久了,久到耐心全失。
他不再等待,不再只是等待。
他走出窗後,踏上長街,尋著她的蹤跡而來,踩著她踩過的步伐,遇著她遇過的故友,听著她經歷的那些,他更靠近她了,也更懂她了——
他正要謝過程婆婆,感激她告知他這些事,使他更義無反顧要將梅秀找回,孰料,溫雅笑容,對上的是一張皺巴巴的警戒凶。
「喂!你是誰?你拿我家的東西干什麼?你小偷是不是?!」
程婆婆一把搶走剛才自己硬塞給公孫謙的銀兩袋,手杖舞得虎虎生風。
老人家的記憶力,像水面泡影一樣,啵的一聲,消失無蹤。
「……」
悶悶不樂。
李梅秀盯著老樹看了一整個上午,總覺得老樹毫無生氣,她怕它枯死,勤澆水,一日看三回,只差沒上藥鋪捉幾貼人喝的養身草藥來替它補一補。
「梅亭,你有沒有覺得……老樹好像心情不好?」她急乎乎將李梅亭從被窩里挖起來,害他以為是山中遇大火,或是他們姐弟倆被一大群餓虎團團圍住,哪知一跳起來往洞外跑,她卻問了讓人想噴血的蠢問題。
「阿姐,老樹沒有心情不好,是它葉子落光,才會看起來沒精神,等綠葉再冒出來就好了。」這番話,李梅亭數不清自己說過多少回。
李梅秀皺眉,模模樹干,俏臉垮垮的。
「它會不會覺得,種在老宅大園里比較舒服?」一定是環境適應不良,它生病了。
「不會啦。」
「山里蚊子好多。」
「蚊子咬我們又不咬它。」啪!李梅亭迅速打死一只正攀在他臉頰上大快朵頤的黑色大肥蚊,掌心一攤血,是蚊子從他身上吸食的早膳。
「它一定是覺得孤單,以前都有老宅子們陪它。」李梅秀長吁短嘆。若嘆口氣會少三年壽,她這幾日加總算算,至少已經倒扣掉一甲子的歲壽。
「阿姐,心情不好的人,是你;覺得孤單的人,也是你吧。」李梅亭截斷她的嘆息。老樹多無辜,直挺挺佇在土地上,沒抱怨過半句話,什麼心情不好,蚊子好多,好孤單,全是人類才有的情緒。
「……你亂說,我才沒有,我好得很。」李梅秀的否認,帶有遲疑和心虛。
「是嗎?」有長眼的人都不會把「好得很」三個字冠在她身上。李梅亭模模她披散未梳的長發,心疼她瘦了一圈。
老宅被拆掉,攢來錢均分給老鄰居們,他們姐弟倆兩袖清風,真的只剩下一棵樹和一座挖不到金礦的荒山。
之前在西京承租的房舍,因為付不出租金而搬離,現在姐弟倆窩在山腰一處年前阿爹伙同工人鑿挖出來的礦坑暫住,坑很深,他們只住在坑洞前方,能暫且遮風避雨就好,接下來要走的未來還很漫長,得好好規劃。
他在等李梅秀的身體狀況好一些。
日前那場大病,讓她體力和精神皆受損不小,始終不振的食欲、入夜就會偏高的額溫,還有無法安穩睡上一覺的嚴重失眠,使得他也沒辦法在這種時候和她商討未來姐弟倆如何生活的現實問題。
她一直都不哭,除了搶救老樹那一回之外,她發呆的時間佔去絕大部分,嘴上雖然沒說明白她在想些什麼,但李梅亭猜得出來——她在高燒不退的那幾夜囈喃,差不多都說透透了。
不是「謙哥」就是「對不起」。
他是懂李梅秀的心情,身為白賊李的唯一兒子,騙透大街小巷,不是不曾遇過讓他說了謊,卻良心不安的人物,他就曾經騙過一位富家小姐,從她爹手中取得一筆百兩進賬,後來事跡敗露,富家小姐哭得梨花帶淚,一句「你這個可惡的大騙子」,像支銳利無比的箭,穿透他的胸口,痛入骨髓,那半年內,他振作不起來,困在陰霾里,自我嫌惡到好想死,只要回想起那句話,管他什麼男兒有淚不輕彈,照樣哭到岔氣。
正因為是心里重視的人,才會在乎他們對自己的眼光,一點點的嫌惡,都教人難以忍耐。
如果李梅秀也像他一樣,放聲大哭,那還好解決,他可以陪他哭完,再幫她抹眼淚,姐弟倆一塊兒度過難關,可她不哭,表現得好似她半點事也沒有,如此一來,反而害他無法找到切入點來安慰她。
他哄過她、罵過她,叫她有什麼難過就全哭出來沒關系,有他這個弟弟給她靠,他又不會取笑她,也不會四處將這種糗事說給第三個人知道,但她回答他,一臉認真——
我不能哭,我是加害者,不是受害人,我沒有哭的權利。我騙了大家,又拿不回老宅,想哭的人……輪不到我。
啥蠢話?!
阿爹自小到大的教誨全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嗎?
做騙徒的,要把良心蓋掉,騙完了人絕對不可以後悔——雖然他自己也做不到啦……
什麼叫沒權利哭?!誰才可以哭?嚴家當鋪里的人嗎?你以為被騙的嚴家當鋪會因為區區一個你而陷入愁雲慘霧嗎?才沒有!我悄悄送銀兩回去南城給程婆婆他們後,繞到當鋪去瞧過了!沒有!他們沒有半個人難過!我甚至還看見你口中的「謙哥」和人有說有笑,在幫客人估算典當物的價錢!
李梅亭說出好狠的實情,並未加油添醋,他躲藏在當鋪外頭偷覷,瞧見的情況就是如此!
哦,那很好呀。她沉默了一下下,還這麼回他,昏倒!
「阿姐……」
李梅亭喚她,發覺她又望著老樹發呆,早已沒將注意力擺他身上,微黯失神的眸,蘊有薄薄水氤,嘴里喃喃重復說道︰「不管怎麼看,我還是覺得老樹不快樂,它的枝椏垂頭喪氣,像垮下的嘴角……像要哭了一樣……」
那從來就不是老樹的心情。
是她的。
不快樂。
像要哭了一樣。
西京中,哪一處的老宅近期被夷平了?
這個問題,輕易得到解惑,畢竟是一整條老街重新翻整,更是未來男人們最愛流連的花街、女人最痛恨的狐狸窩預定地,全西京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鮑孫謙在城人的指點下,找到了李梅秀的老宅位置,在那里,只剩寬敞空地,以及正在上頭忙碌搬建材的粗壯工人,半分老宅的蹤影哪里還可尋覓?
他自街尾走至街頭,想尋找是否有道身影蜷縮在哪個角落,哇哇哭求著工人們不要拆她的老宅,害怕得不知如何是好。
沒有。
幸好沒有。
可惜沒有。
她不在這里。
鮑孫謙蹲下,拾起一片碎瓦。
堡人在整地,刨去扎根的雜草,再重鋪上質地更特殊的沙土,其中有個中年男人,站在最顯眼的位置,吆喝著要眾人麻利一些、不準偷懶,他衣著湛藍色奢華富裳,一眼便能辨識他的身分不同于粗工或工頭,再走近一些,听見他與身旁另名灰錦長袍男人的高談闊論,帶著戲謔哧笑,在吹噓他是如何戲耍某兩只愚笨家伙,如何如何讓兩只愚笨家伙滿懷希望地賺取銀兩,又是如何如何用陰狠的高姿態,向兩只愚笨家伙攤牌,說清楚他從頭到尾都只是在騙他們,從頭到尾,十戶老宅都只打算要拆掉建妓院,會開出出售價碼,不過是一種報復,一種耍著他們玩的謊話——
「……真蠢,我說四千兩,他們就賺四千兩,我說一萬兩,他們也呆呆地攢一萬兩要給我,若不是你在催我,我真想再多玩他們幾年。」湛藍色華服的男人撢撢衣袖,討厭整地的污濁灰塵弄髒高價新裳。
「你還敢說!一大片土地不趕緊動工,擺在那里長雜草豈不可惜?西京第一花街的進賬會有多驚人,每拖一日,咱們損失恁大,也只有你這種人才能捺住性子,放任大筆錢財不賺,盡玩這種沒有收入的游戲。」灰袍男人很是埋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