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梅秀知道歐陽妅意所謂的「笑」是什麼,她剛剛才見過。
「反正,你要是被小當家給賣掉清白,就可以光明正大離開當鋪啦,以後也遇不到謙哥,總之,你努力一些,快把自己賣出去吧。」歐陽妅意又恢復輕快語調,大啖剩下一半的隻果。
本來就很沮喪的李梅秀,听見歐陽妅意這麼說,心情更加沉重。
沒錯,她在嚴家當鋪的「任務」,就是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和一堆流當首飾及古玩坐在一塊兒,供人觀賞評鑒,等待哪位凱富爺上門相中她,願意花下大筆銀兩,買她青白。
她每日從開店一直做到打烊,腰桿子快坐斷掉,還得讓人評頭論足,那滋味,很難受,偏偏嚴盡歡堅持不做賠本生意,秉持「處置流當品,是我的權利」,壓根不當她是人,完全以商品估量她。
她的容貌算是中等之姿,雖不是美的傾國傾城,卻也生的端端正正,經過胭脂水粉涂涂抹抹,再套上充滿繡紋的漂亮衣裳,盤起青絲,綴上翠玉珠花,叫人眼楮為之一亮,幾日下來不是沒有凱富爺向當鋪詢問她的「售價」,表達購買意願,但當鋪開出的轉手價得要六十兩,而且不買斷,只能單賣一夜清白,听完交易價碼和但書的凱富爺都覺得不劃算,六十兩,可以買回多少名美婢快活享用,不止清白,從頭發到腳趾全都歸他所有,采買李梅秀,著實不劃算。
詢問的人多,出價的人,沒有。
李梅秀只好繼續坐在流當物那區,供人欣賞。
早晨與歐陽妅意的交談就在她被歐陽妅意催促著更衣打扮準備上工下,倉促結束,可她仍是不自主回想起歐陽妅意的嗓音,淡淡述說的那個故事……
那個坐在窗邊,眺望遠方的落寞孩子。
還有,他說著他嫌惡她這種人,臉上那抹在笑,卻又不像笑的笑容。
扎痛了她。
第3章
鮑孫謙言出必行,在當鋪里,視她如無物。
盡避一個大姑娘很顯眼地坐在流當珠寶古董區,他的視線仍能自動跳過她,帶領上門的客戶,賞玩在她周遭兩側的值錢珍寶,商談價碼。
「這玉鐲,能否算便宜些?我想買給我的新媳婦兒。」
「上頭的標價已是市價對半,林公子,這鐲子,你買了絕對不會後悔。瞧,通透的冰玉,沒有半點瑕疵,林夫人定會受不釋手。」公孫謙小心翼翼取起玉鐲,透過壁上的夜燈,照射鐲面,讓客人瞧仔細冰紋脈絡。他不是因為在商但昧著良心猛夸商品好,而是這只玉鐲,確實是罕見好物。
玉般的容顏,微微仰著,夜燈映照玉鐲,也映照公孫謙精致好看的五字輪廓,不枉外人給予他「玉鑒師」的美稱,一位如玉般濕潤、雅致的當鋪鑒師。
「真的好漂亮……」林公子的心動全寫在臉上,他幾乎可以預見,愛妻戴上玉鐲時,展露出嬌俏迷人的笑鄢。公孫謙亦看出這件交易成功的可能性,他只消再推波助瀾一把,有人便會乖乖掏銀兩出來。
「這玉鐲我要!」顏家千金喜好珍寶的名聲傳遍南城,林公子一听見有人要搶買冰晶玉鐲,說什麼也得先爭下來。
人,就是這樣,一件有人爭搶的玩意兒,就會熱血沸騰,不願認輸退讓。
鮑孫謙笑不露齒,依舊維持他在人前人後所形塑出來的和善,叮囑一旁女婢︰「小紗,替林公子將玉鐲裝入錦盒。小心,別踫傷鐲子。」
「是。」女婢細心以鋪棉托盤盛著公孫謙遞上的美麗玉鐲,再箅以紅綢金織的錦盒,置入鐲子。
林公子繼續在流當品上尋寶,能進嚴家當鋪的貨,完全讓人放心購買,嚴家當鋪不賣假貨,每件商品有其證明純正的單子,再加上當鋪鑒師的鑒賞能力,他們若自謙第二,無人敢稱自一,而他們收下的典當物,絕不會是些破銅爛鐵。
貨好,服務好,價錢合理,讓當鋪的流當品,比尋常首飾鋪的貨品更討人喜歡。
林公子逛呀逛,看了字畫,模了花瓶,鄱了古書,又繞回各式首飾那一區,不管他走向東邊,或是西邊,總會有個突兀身影就在眼尾余光中被他瞟見,她的體形比許多流當品都要大,只不過比古董世型瓷瓶小一些,一開始,林公子以為是當鋪里的小女婢正在整理眾多流當品,才會一直待在商品堆中,但,很快他就發覺不對勁,她好怪,一身裝扮並非當鋪婢女們慣穿的淺藍色水絲綢裳,她不發一語,安靜跪坐在一席圓狀軟墊上,臉上淨是窘態和尷尬,擱在膝上的雙手,緊揪住裙擺,偶爾她會偷瞄他們,卻不敢瞄太久,幾乎是立即就飄開視線,不一會兒,又挪過來……
與其說在瞄他,不如說在瞄……公孫謙。
「公孫兄,那位姑娘是……」林公子指向端正跪坐的李梅秀問。
不知公孫謙是否正巧分神漏听,他取來一對耳墜,態度熱絡地笑笑送到林公子面前︰「林公子,今日不是要挑尊夫人生辰賀禮嗎?這副耳墜恰巧與方才的冰晶玉鐲配成一套。」
「哦……真的耶,這耳墜以細金絲交纏如藤,再輟以碧玉,小巧可愛中又不失細致,與玉鐲色澤相近……」林公子雖然馬上被轉移掉注意力,又讓公孫謙說動而花錢多買一項飾品,但因耳墜子而轉開的注意力,在耳墜子再度被伶俐女婢小紗打包完畢後,安又慢慢轉回來——
「公孫兄,你還沒回覆我,坐在那兒的姑娘是……」
「林公子,你要不要再順道看些步搖?我們鋪子里步搖可不是外頭隨便能見的普通貨,日前有人典當一枚白銀繁星簪,非常稀罕。」公孫謙以不失禮的巧妙插話技巧,打斷林公子那個一丁點也不重要的小問題。
「好呀好呀,白銀繁星簪光听名字就美——哎哎哎哎,步搖看也要順道看,但你就不能先為我解惑嗎?」差點又要被公孫謙給牽著鼻子走。心里一直梗著疑惑,很難過耶。
「她,是不合適林公子買回去送給尊夫人的流當品,我想,林公子不需要浪費時間在她身上。」公孫謙始終沒有看向她,口吻就像在與林公子商討著這件首飾比較適合林夫人,那一件不適合一般的淡然。
「她是流當品?」林公子好奇地多看她兩眼。他有耳聞嚴家當鋪什麼都當、什麼都不奇怪,也听過公孫謙、歐陽妅意他們這些鋪里員工是自小被家人帶到當鋪換取金錢的典當物,不過傳言必竟是傳言,他以為全是誆人的,今天卻活生生見著「人」這種流當物,不僅稀罕,也匪夷所思。「是哪戶貧苦人家因為生活過不下去而典當閨女嗎?」這類悲劇時有所聞,听起來總會令人鼻酸。
鮑孫謙眯眸一笑,眼尾卻一帶冰冷,熟知他的人便會清楚,這是嗤之以鼻的哂笑。他彎身在李梅秀跪坐的左側小幾桌上持起白銀繁星簪,簪上一點一點的銀片反照出炫耀的光芒,讓在場三人都忍不住眯起雙眼。
白銀繁星簪遞到林公子掌心的同時,公孫謙才回答︰「不。她是上當鋪詐財的騙子。」
無形的一箭,射穿李梅秀胸口,撲哧一聲,噴濺出一大缸沒有顏色的鮮血,只有她自已听得見,當然,心窩中的刺痛,也是冷暖自知罷了。
世上最狠的言語,不是指著你的鼻頭大聲斥喝,而是以最漠然的口吻,視你如無物,甚至是連談都不想談到你。
李梅秀過過太多被人追著打罵的情況。騙子嘛,被發現時,沒有人會同她家客氣。但她從來不曾像現在,被罵到頭都抬不起來——不,他根本沒有「罵」她,他只是陳述一件事實,他並未丑化她,更沒有加油添醋胡亂扣些莫須有罪名給她,她不能辯解,因為他字字屬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