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什麼——住手——」武羅赤手空拳,揮打月讀,飛奔到窟窿旁,挖走覆在她身上的泥沙。
不要!不要!不要!
「你現在該做的,不是這個。武羅,身為武神元靈轉世的你,不該拘泥于小情小愛,你的天命覺醒之日,已經到來。」月讀以仙術把武羅扯開,泥與沙,一壞一壞掩蓋連秋水。
武羅放聲咒罵他,用最巨大、最粗俗的吼聲咆哮,月讀充耳未聞,武羅掙不開束縛住他的法力,他已經快要看不見她的身影,她縴細的身子、她柔美的五官、她恍若沉眠的神情,逐漸被泥沙吞沒,他最眷戀的人兒,就要消失于眼前。
當連秋水完全掩入黃土,武羅掙斷了無形的術繩。
「該死的你!」武羅一把操起掉落在下遠處的龍飛刀,劈砍月讀,他怒火攻心,憤怒燒紅了他的眼眸,他凌亂地揮刀,月讀卻像虛影,即使被龍飛刀砍到,也毫發無傷,他逼退月讀,撲到土丘上,雙手使勁地耙著沙,要將連秋水挖出來。
「挖出她,抱著她,看她曝尸于陽光下,膚肉漸爛,尸水橫流,慢慢腐為白骨,這就是你愛她的方式?」月讀不阻止他,只淡淡說道。
武羅重重一震,身軀完全僵直,耙土的動作停下。
他不希望秋水在他眼前腐敗,她是個好愛乾淨的姑娘,每早醒來,打水擦拭鵝蛋臉龐時,總是仔仔細細,她不認為外貌非得靠衣裳首飾來點綴,但清清爽爽的模樣卻是她的堅持,這樣的她,不會樂見自己在他懷里化為白骨……
「秋水……」他紅了眼眶,乾澀地喃著,痛苦地伏低身,臥在土丘上。他稍稍頓了下,沒有起身,對月讀說︰「你再把這個窟窿挖開,將我也埋進去,讓我陪她,陪著她一塊兒……」
「你那條命,既然不要了,拿它來換世間安寧如何?」月讀提出了令武羅不解的要求。
「……世間安寧?誰在乎那種事。」武羅連冷笑的力量也沒有。
「我方才說過,你是前任武神元靈轉世,你天命覺醒之日已至,你鑄造出降妖伏魔的神刀龍飛,該是為世間除害,護世人平安。」
「我不。我不要護任何一個人。」因為,在這世間,他唯一想守護的人,已經不在了。
「那是你的神職。」
「我不是神。」他只是一個絕望的男人,一個在等死的男人!
「你現在不是,但你會是。」
「我不做神!」
「你除了『神』之外,沒有第二條路,你若斷氣,你的魂魄也必須領回仙山,才得以凝聚成形,否則只有魂飛魄散一途。」仙魂不同于凡魂,因為太過純淨,染不得一絲污穢,若接受太多外來的瘴氣,仙氣將無法維持。
「那就讓我魂飛魄散。」他不在意,現在的他,什麼都不在意了。
「你逃避你的天命,于事無補。無論你如何拒絕,最終仍要領下,與其不甘不願,何不轉換心情,認分地領受它。」月讀有無數的方法能讓武羅接下天命,但他依然傾向于「說服」。
「你所說的天命是什麼?」
「伏魔。」
「我只是個人類,伏魔這種事,你干嘛不自己去做?就用你方才掩埋秋水的法術,去把全人世的妖魔鬼怪都埋起來呀!」武羅咬牙,擺明在記恨。
「那是你的天命、並非我的。」月讀做事從不離正道,即便是隨手能做之事,只要非他職責,他就不會去做。「亂世禍獸將由武神誅滅,這也是它們的天命。」
「天命天命天命……誰信這種東西?我不信神!我從來就不信神!若有神,怎麼沒有保佑我爹娘,他們是正正當當的護鏢師,卻死于非命;若有神,怎麼沒有保佑秋水,她這一生做過哪件殺人放火的壞事?她性子溫馴可人,總是那般貼心善良,最後卻是被我所殺……有神嗎?有神嗎?有的話禰們應該給我弄清楚,該死的人是我武羅不是她!」武羅對著藍天咆吼,他的憤怒、他的不敬、他的絕望,全都傾叫出來。
「人各有命,無關善或惡。」
武羅不想听這種敷衍人又模不著邊際的大道理,那並不能平息他的怒意和蒼涼。人各有命,無關善或惡,善人可能死法淒慘,惡人可能長命百歲,她善良溫婉,他滿手血腥,她死去,他活著,她變成鬼,他卻會變成神,她在地府里得償還業債,肩負不孝不義的罪名,不公平的世間,不公平的待遇,不公平的命運,不公平的一切一切……
武羅突然感到荒謬,笑聲從喉間滾出,由緩至快,由小至大,到最後,他仰天狂笑,久久不停止,月讀靜佇原地,等待武羅笑完。
笑罷,武羅面容肅穆,從沙丘上緩緩起身,走向龍飛刀的方向,拾起他最痛恨的凶器。
「一只禍獸,換她在地府里的一個罪罰。」武羅拖著刀,和月讀談條件。
她離家棄父,不孝,是為了成全他。
她勸不動他別去殺人奪寨,不義,全是因為他的固執。
她犯下的罪,全是屬于他的,不該由她承擔。
月讀頷首應允他。武羅這個央求,本不能同意,各人造業各人擔,沒有誰能為誰背負原罪,然而為了使武神覺醒,這點小小的代價倒也值得。
他向月讀索討禍獸的所在地,月讀遞給他一卷卷軸,里頭清楚明列,武羅瞧也不瞧,收進懷里。
「我若死了,將我與她合葬。」
「好。」
武羅開始了斬殺禍獸的舌忝血生涯,月讀說,這是他的天命,他並不認同此種說法,他是在贖罪,贖他害她犯下之罪,他要她在地府里不會嘗到半點辛苦,他要她走過奈何橋後,便能順遂地進入輪回。
好幾回,他都差點被巨大禍獸給吞食入月復,他的臉上,一道一道全是禍獸的爪痕和牙印,他還記得,遇上第四只虎般的大家伙時,他的右臉頰幾乎要被它給撕裂,血淋淋的長爪痕,成為他一輩子的烙印。
好幾回,他面對比他龐大數十倍的妖獸,恐懼得想轉身逃開︰好幾回,他都想著乾脆死了算了,卻總在想起她的時候,內心翻騰起無限力量,他要為她,多斬一只獸,抵消她的業,以一只獸換她一份安寧,他要。
武神的本能,在他體內覺醒,龍飛刀助他斬殺一只只凶惡魔物,即便他心里恨著這柄大刀,恨著握住這柄大刀的自己,他仍阻止不了自己想誅殺禍獸的意念。武神的天命,殺戮。
當魔物首級被龍飛刀劃斷,腥濃的血濺滿他身軀,他的右手便會隱隱作痛,想起了自己錯殺秋水那時,撕心裂肺的劇痛。
殺至第十只禍獸蠱雕,長有三翼二首,狀似巨鳥,全身披覆深紅色羽毛,爪子長度與龍飛刀相似,性情嗜血凶暴,專愛攻擊途經山林的旅人。他與它對上,它火色雙眼眯細地瞪他,一人一獸在對峙,他估量它危險度的同時,它也將他自頭到腳打量仔細,它是只擁有智力的禍獸,當它發覺他只是個脆弱的人類時,它立即發動攻勢,朝他振翅撲來。
他以龍飛刀備戰,靠著林間枝橙反彈跳躍,竄奔到它飛翔的高度,直接一刀重取它腦門,他的速度夠快了,砍碎左邊的腦袋,卻防不住右邊鳥頭的尖喙咬斷他的右腿。
武羅身子踉蹌,空蕩蕩的右腿部只剩下撕裂的骨肉,他以龍飛刀抵地,穩住自己。蠱雕長嘯一聲,再俯沖而下,從腰際把武羅狠狠啄起。
疼痛,惹得它咬勁凶狠,要把他攔腰咬斷。
他一拳打瞎蠱雕的左眼,逼它松口,蠱離痛到發狂,存心摔死他,咬緊他的尖喙不松反緊,三翼振得疾速,往更高處飛去,直到它認定飛到人類絕不可能安然墜地的高度時,它松喙,把他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