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同當初,你明明那麼害怕我在匪寨里,沾染滿身血腥罪惡,卻又顧及虎標哥對我的救命大恩,你開不了口請求我月兌離他們,成為忘恩負義的背信之徒,于是,獨自一人在擔憂、在恐懼,戰戰兢兢地度過每一日,生怕我每回出寨,會帶著一道道嚇人的傷口回來……
是嗎……
武羅憶起曾有無數回,秋水總是落坐在床邊,為他治療傷口,是他害她拈起繡針時,不再是做些姑娘家喜愛的刺繡女紅,而是縫合進裂的血腥膚肉。前幾回,她會在包扎完他的傷勢之後掩嘴作嘔,到後來,除了臉色蒼白些之外,她不再虛弱想吐,完全像是麻木了一般。
他那時年輕氣盛,不過二十出頭的歲數,行事沖動,讀的聖賢道理少之又少,加上在連府受到管事的對待也幾乎全是暴力責打,養成他習慣以蠻力來保護自己,他更不認為成為虎標他們匪寨一分子,何錯之有,他只想用最快的途徑賺取最多金錢,累積讓秋水跟著他一輩子也不會吃到半點苦的足夠財富。
他確確實實得到豐美的成果,虎標是個慷慨的人,到手的金銀珠寶,他會按照兄弟人數均分,不佔任何一位便宜。短短幾年內,武羅積蓄的錢財已小具規模,他將所有錢財都交給秋水保管,她每回接過,眉宇都苦苦的。
他們寨里搶普通百姓的次數不比搶犬戎寨來得多,一方面守在山麓搶到的百姓,往往身上不會帶有太多家當,但搶同為土匪寨的犬戎寨可不同,他們劫官銀、搶城內數一數二的大富商,據說就連皇親國戚的宮邸也照闖不誤,入手的財寶數以萬計,不搶他們搶誰呀?
于是,偷襲犬戎寨成為他們幾個月里便會去做的大事一件。
犬戎寨也不是省油的燈,每回演變到最後便是刀劍相向,他們與犬戎寨的勝負約為六四,他們勝六負四,比例上來算是贏家,只是付出的代價便是渾身刀傷。
粗心的他,一直沒看出秋水的郁郁寡歡。
粗心的他,一直以為,秋水在他身邊是快樂幸福的。
粗心的他,一直沒問過她,這樣的生活是她想要的嗎?
而她,卻看出了他需要她,于是,她靜靜留在他身邊,不多話、不埋怨、不離棄,全心與他相伴。
當他窩在劍痴哥自行搭建的鐵鋪里敲敲打打著火紅色鋼材粗胚,她不怕燠熱,陪他一塊兒被煨出滿身大汗,在他渴時,貼心靈巧地即時端上涼茶為他解渴;在他額際汗水即將滑落眼里時,輕拈帕子為他拭汗。
他怕她受不住鐵鋪里的高溫,時常趕她出去,她一張小臉蛋烘得透紅,雙鬢被薄汗濕濡,好似快要熱暈過去,卻總是固執。
「我沒關系……小武哥,你這回鑄的刀,好費工哪,你已經連續一個月都只鑄著它。」連秋水頻頻拭汗,絹子早已濕透又烘乾,再濕透,再烘乾。
「差不多快完成了。之前的每把刀都被劍痴哥最自豪的『刀魂』給輕易劈斷,這回除了一種母鋼之外,我還用其余十種鋼材熔混,疊打次數從十六次增加到三十二次,記取炖鋼失敗的教訓,一鑄再鑄,這次的粗胚,我很有自信。」
「……打造出這麼鋒利又堅固的刀,是好事嗎?」她嗓音細碎,被淹沒在磨刀霍霍的聲響中,她知道,武羅沒有听見。
「你願意幫我替它取名嗎?」果然,武羅的下一句,很明顯不是在回答她的疑問,他將刀身抵近面前審視,咧笑的白牙,在汗水淋灕的臉龐上更是醒目,她咽回方才的呢喃,不願破壞他的好心情。
「我?我不會取刀的名字……」
「你可以慢慢想。而且,不是一把,是兩把,一雄一雌。」
「一雄一雌?可你明明……」她只看見他打著同一把刀胚呀!
「對,一雄一雌,一把你的,一把我的。」
連秋水猛搖柔荑和螓首,額上的汗珠隨之滴落。
「我、我不會用刀……」不會吧?他、他要她也開始學起耍刀弄劍嗎?
「你放心,不會是像我手中這把,這種大刀,你連提都提不起來,還想揮呀?」他打趣調侃她。況且,他送她大刀干嘛?要她學虎嬌拿兵器追殺虎標的那一股潑辣勁嗎?他的秋水,溫柔甜美才可愛,擦腰扯喉的形象不適合她。
「不要啦……你把鑄刀的時間留下來休息,我不需要刀的……」她情願他早些熄滅爐火,上床好好睡場覺,讓身體得到休憩。
「不行,它們是夫妻刀,用同一塊粗胚打造出來,你一把,我一把。」他很堅持,她拗不過他,只能點頭答應替他好好想一想兩把刀的名字。
她坐在鐵鋪旁的小椅,看著他,被爐火照亮一身的赤紅與汗光,鎚子落在刀胚,點點火光四散,鏘鏘聲規律響亮。
他赤果著上身,胸口背後都有許多條疤痕,是她親手縫合的,每回親熱過後,她都會輕輕撫模它們,每一條都令她心疼,她會低聲道歉,說著「我縫得不好,好像一條歪歪斜斜的蟲子」,他卻揉揉她的發,朗笑回應「明明就是龍呀,每一條都是」。
「龍飛鳳舞。」她突然開口,引來他回首,她小臉清亮,掀唇重復︰「龍飛刀,鳳舞刀;—那兩把夫妻刀的名字。」
那四字,閃進她腦海。
龍,鳳,原本便是夫妻的代替詞,她與他也因一雙龍鳳玉佩而訂下終身,現在既然他要打造夫妻刀,她很自然地便想起了龍與鳳。
「龍飛、鳳舞……」他只不過淡淡咀嚼,就很肯定自己喜愛這兩個名字!
「好,就叫龍飛刀,鳳舞刀!」
「你有喜歡嗎?」她取的刀名。
「有!我喜歡,很喜歡!」他點頭如搗蒜,想趕快將這兩個名字烙在刀身上。鳳舞刀是他要送給秋水的驚喜,他通常是利用她不在鐵鋪里才會加緊趕工,不想破壞這份驚奇。
連秋水淺笑,很開心他覺得滿意,她自己也覺得不錯呢。
「好了好了,你快回房去睡,鐵鋪里這麼熱,別再待了。乖,听話。」他趕她回去,才好繼續進行私底下的工作。
「你呢?」
「我等會兒就回去。」他輕輕扳正她的肩,領著她往鐵鋪門外走。「你渾身都是汗,去淨個身,累了就先睡,別等我。」
「你別又熬夜呀……」她擔心他的身體。
「好好好。」
他揮手向她道晚安,趕緊閂上門扉,再從暗處取出一柄精致小刀,約莫一個姑娘家縴細手掌能牢牢握緊的大小和重量。他笑著,認真專注地在小刀刀身上深深刻下「鳳舞」兩字,這把小刀,要趕在她十九歲生辰時當成禮物送她。
平時他帶回來的首飾珠寶,她一樣都不要,他問她原因,她只說習慣樸素的衣著打扮,若生辰禮物仍是送首飾給她,她也不會佩戴,所以他才努力思索著還有什麼東西適合她。打造刀劍是他目前唯一在行之事,為她鑄柄小刀,讓她帶在身上防身,他也安心一些。
他特別在鳳舞刀的刀柄上雕出寒梅,瓖入小巧圓形的白玉。
梅,是他覺得與她氣質最相似的花兒。
武羅緩慢而仔細地磨利刀鋒,為其開刀,耀眼鋒利的刀芒反照出他褪去少年青澀味道的臉龐,鳳舞刀本可磨得更犀利,但他沒打算將它鑄成削鐵如泥的利刃,畢竟刀劍無情,若誤傷秋水就不好了。
最後,他在刀鞘系上淡淡櫻花色澤的流蘇,為鳳舞刀增添柔致的嬌息。
他迫不及待想看見秋水握著它時,粉顏上流露出來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