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屠在嘆息,淺淺地吁了口氣。
他執起饕餮仍沾有血跡的手攀附在他肩上,緩緩挪移至他頸後靠近發根處,那里,深深鑿刻著他的原名。
「抱歉。」他又說了一遍,這次是為沒向她坦白。他不是不說,只是怕說了之後會令她為難,更怕說了之後,她仍維持那個新增的毀刀目標,不改變。
饕餮一開始不懂他為什麼要道歉,直到她柔軟的指月復在他膚上模到凹凹凸凸的刻痕——藏在他的發下,隱密得連她都不知道這里會有刻痕存在。
那是什麼呢?
她頓了頓,開始專注地觸模它,將那片像文字又像圖騰的痕跡模個仔細。
龍……
這個筆畫好多,她模了好多回,才確定它是一個文字。
飛……
她一定模錯了,他身上怎麼可能會出現她最討厭的兩個字?不對不對,再重新模一次!
龍飛。
第二次。
龍飛。
第三次,她不死心,指月復越來越用力,像要重新確認,又像要狠狠消抹掉它。
龍飛。龍飛。龍飛……
除了這兩個字以外,她模不到其它的東西、其它的文字,更模不到心里默默祈求千萬別是龍飛的小小希冀……
「為什麼是你?」她苦皺起眉,螓首猛搖,身後的黑金色長發跟著搖晃,聲音里滿滿全是困惑不解。
為什麼她努力尋找的魔刀、威脅她性命安全的魔刀,竟是他?
為什麼會是他?
不要是他不行嗎?
她不要他是龍飛,不要。
她不要她的小刀是龍飛,不要!
他閉起眸,輕嘆。
「抱歉。」刀屠還是只能用這兩字回應。
「你沒告訴過我!」明知道她在找龍飛,他卻什麼也沒說,只是听著她成天嚷嚷要如何處置龍飛刀,他,什麼也沒說……
刀屠沉默。
「我不準你是龍飛!」她任性地大吼,捉住他的肩膀,吼著,搖著,以為這樣就能要他放棄掉那個讓她討厭的身分。
龍飛是魔刀,就算擁有人形,也該丑惡難看,不該像他一樣,有著沉嗓,有著溫柔,有著偶爾微笑都能讓她雙頰臊熱起來的迷人神情——
「什麼?!你是龍飛?!我們遍尋不著的龍飛?!」一旁小聞指著刀屠激動地問,但刀屠和饕餮都沒空管他。
饕餮死覷著刀屠,想從他口中听見否認——不,我當然不是。
說呀,快說呀,她等著听!
「我也希望我不是。」刀屠的答案,教她失望。
但他是。
魔刀,龍飛。
她最懼怕、最戒慎,也最厭惡的龍飛。
「太好了!我找到龍飛刀,可以替親人們報仇了!」小聞欣喜若狂。接下來的難題是如何操控龍飛刀,讓他去抹饕餮的頸子!
小聞看著兩人陷入沉默的互視中,無暇分心在他身上,心里盤算起現在悄悄繞到刀屠身後,故技重施的成功機會有多少……
「你知道你是龍飛刀這件事會造成我多大困擾嗎?」饕餮流露出不適合她的嚴肅表情,柳眉間有著深深蹙痕,足見她真的很不知所措。
如果他不是龍飛,她就可以很無恥地拋掉他開出來的十年條件,用盡小人手段纏著他、賴著他,拗他替她煮每一道菜,再……跟她像之前那般,當她饕餮的「那口子」。
可是他是龍飛。
討厭。
討厭討厭討厭……
「若能選擇,我也不願是龍飛。」
「可是你是呀!」她惱。惱他的身分,也惱眼下麻煩的情況。
「對,我是。」他也想為這個不可能更改的事實而嘆息。
「我討厭龍飛。」她到現在都沒有改變這個想法。
「我知道。」他已經數不清自己親耳听見從她嘴里吐出過多少回她對龍飛的討厭,以及她要如何折斷他如何弄碎他如何讓他四分五裂。
「可是我不討厭你。」
矛盾沖突的兩種感覺,卻發生在同一個人身上。
刀屠因她後頭那句話而微笑。
她討厭龍飛,但不討厭他刀屠,在今天之前、在真相揭發之前,她是不討厭他的。
「你怎麼還笑得出來?!」饕餮用力跺腳。她明明就很不開心,為什麼小刀還在笑?他不懂這是一個多嚴重的問題嗎?龍飛是她的天敵,她怎麼可能留著龍飛在世上威脅她的性命,絕對要把這根扎在她眼里的硬刺給拔除!可是他是小刀呀……
刀屠娓娓說著︰「無論是刀屠或龍飛,都是站在你面前的這一個人,我沒有傷你之意,不管發生何事,我絕不傷你。」
龍飛是饕餮的克星——這是一句事實,他要殺她,確實易如反掌,然而他不可能這麼做。
是他太久不曾和一個人如此貼近,不曾讓任何人霸佔住他的思緒和生活,不曾哪,打從鑄造出他的主人武羅舍棄他那一日起,他就是獨自一人。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白發仙人,在即將咽氣的武羅身旁柔聲說道。
屠刀,是指他。
殺人無數、血腥魔性,是指他。
為何?
為何?!
他被操執在人之手,是因人揮刀才嗜血,他由鋼鐵鑄成,並無貪念,更無害人之心,真正擁有邪惡貪婪的,是人。
但他卻一肩扛下所有罵名,最後,還被視為累贅,無情地拋下。
他不再相信任何人,不再將任何人放進心里。
之前的主人,他再無情感留戀。
之後遇到的人,他也無心深交,維持著距離。
他的來來去去總是干淨利落,來到一個新地方,認識新人群;離開一個熟識的環境,與人們口中的「老友」分離,他都未曾有喜悅及感傷。
偏偏她出現了。
一只凶獸,心思既壞又單純,做事只求她自己快樂,自私自利又自我,不管別人怎麼看怎麼說。她是那麼容易滿足,他幾乎沒見她使過性子,無論前一秒她的眉頭皺得多緊,下一秒她就能輕易被食物討好,眉開眼笑得像啥事也沒發生過。在她身邊,必須習慣她筆直的思考方式,不用放太深沉的心思下去自尋煩惱,只要跟著她一塊瘋一塊笑,一整日的心情就會如她一般愉悅。
她想什麼,就說什麼,不包裝喜怒哀樂,也不假裝自己開心或生氣,她很真,人生里沒有虛情假意,不像他,所以他羨慕著她。
為什麼是你?
這句話,她以前也問過他,那時她隻果似的臉蛋上堆滿甜美笑意,又疑惑,又天真,美得令人眩目,問著他︰為什麼是他,出現在她被聞一族圍攻,以為自己要被龍飛刀給斷頭之際,腦子里最後的想念。
我死掉的話,就再也吃不到那些好吃的玩意兒,我應該要很不甘心,很有怨念,很想再回味一下它們的滋味……
可是為什麼是你打敗它們?
真奇怪,我腦子里除了吃之外,怎麼還有空位來放你?偏偏你就那樣活生生跳進我腦申,甜甜地叫我娘子,還沖著我笑……
臨死之前,她想到的,是他。
何止受寵若驚。
從「以吃為天」的饕餮口中听見自己戰勝一堆食物,他比饕餮更出乎意料,心……卻無法控制地鼓噪起來,狂喜亂跳,仿佛從那一刻才開始跳動。
知道有個人,會在那樣的時候想起他,是件讓人喜悅的事。
為什麼是你?
這句話,她剛才又問了,震驚得不敢相信他的真實身分,不同于前次,她沒有笑容,比疑惑更多的是難以接受。
饕餮此時的表情還很肅穆,听完他的保證後仍沒有爽朗大笑,沒有拍拍他的肩,沒有跟他說「好啦,我就當作不知道你是龍飛,你還是我家的小刀」,沒有在听完他的允諾——他絕不傷她——之後,給他全盤信任的笑容。
「小刀……」
在一旁被忽視許久的聞已經繞到兩人後側,眸子里盈滿算計,刀屠與饕餮的心思都放在彼此身上,沒人留神在周遭躡腳緩行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