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猜想貼身婢女應該還沒跑遠,上官白玉揚聲叫喚,但沒得到回音。外頭一片白皚皚,車里已相當冷,不難想象馬車外的氣溫定是更嚇人。
上官白玉不放心,決定下車去尋丁香,她見識過丁香路痴的程度,用「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這八個字來形容絕對不過分,連在府外幾尺的街巷上都能走失,更何況是眼前這片林徑。她若繼續坐在車廂里放著丁香不管,恐怕那丫頭會一路走到西京去。
上官白玉攏緊毛裘,拿起紙傘,跨出車廂迎面就是一陣刺入骨髓的寒風。
「好冷,咳咳……」她忍不住打了好幾個哆嗦,繡鞋陷入積雪里,步履維艱,每走一步,就得費更大的勁將縴足從雪中抽出。
「丁香,你在哪兒?丁香……」
雪地上,已經尋不到任何足印,她只能憑著印象中丁香消失的方位朝南前行,一邊出聲喊丁香的名兒,一邊找人。
林徑里極為安靜,唯有她的叫喚不時響起,丁香不可能听不見她的聲音,
除非丁香已輕跑得更遠,甚至是跑出這片林子。
「丁香!」上官白玉不放棄,往林子深處走。
白雪蒼茫,放眼望去的景物都變得神似,東南西北早已無法確定,但是上官白玉並未迷失方向,她仔細記住走回馬車的路徑。不過,天寒地凍,讓她四肢僵硬,落在紙傘上的雪變得好沉重,不知是雪越積越深,抑或是她的體力消減,要抽出踩入雪中的腳越來越吃力。
「哎呀!」腳一滑,她跌進積雪中,紙傘月兌手飛離十步之遙。
所幸積雪軟綿綿的,跌了也不疼,只是這下子要從雪里月兌身爬起可就困難重重,抽了右手陷了左手,抬了左腳絆了右腳,上官白玉狼狽不堪,身上毛裘全沾上雪濕,滲透過布料,讓她嘗到沁骨的寒意。
「糟糕,一定會被丁香罵……」她像個玩得全身泥濘的孩子,擔心回家被娘瞧見,少不了一頓教訓。她自小沒娘,丁香就像個娘親一樣,嘮叨、愛操心、愛碎碎念,卻又慈愛貼心,看見她將自己跌得這副慘狀,定會大驚小敝。
好不容易月兌離身陷雪地的困境,正拍拂著毛裘上的雪片,一聲好似鷹嘯的巨響從天際劃過……上官白玉下意識仰頭去看,然而她看見的並不是翱翔蒼穹的鷹,而是一大片黑影。
那不是烏雲,它快速地、一閃而逝地出現又消失,接著是落地的聲音……不是安安穩穩,反倒有些像她方才在雪地上跌倒的「砰」一聲。
上官白玉循聲而去,吃力地扶著落盡綠葉的樹木在雪地行進,一步一步拖著走,前往更深的林間。
約莫行走數十步,周遭景物豁然不同,雖然同樣落著雪,同樣周身被寒意包圍,但她好似看見白茫茫的草木都染上薄薄黑霧,那些黑,像數條小溪流動、起伏,滑過她的身體,甚至穿越過去。
它的源頭,也就是黑霧最濃的部分,來自于前方不遠的巨木。
別過去。
腦子里有聲音在阻止她。
快回頭,回車廂里去,前面危險。
她向來是個直覺很強的女孩,好幾回丁香迷路,在死巷子里跳腳咆哮;爹的船行有幾艘船出航時會遇難;廚娘今天會煮哪些菜;婢女青青今天會打破幾個盤子等等,她都精準地預測過,這一次的念頭更強烈。
但她沒有掉頭逃離。
雖然被黑霧包圍,不過它們沒有傷害她的意圖,也沒有讓她感到不舒服,甚至在黑霧里還能輕易驅散掉冰雪的寒意,使她凍僵的手腳溫暖許多。
她走近那棵巨木,它看起來並無異狀,枝干上空空蕩蕩,葉兒都已落光,枝椏上堆著白雪。她模著樹身,它很大,幾乎是十個她加起來的寬度,指尖撫模著木紋,她繞著樹身走了一圈……
在巨木的另一側,她看見一個男人盤腿坐在樹下,黑霧正是由他身上散發出來。
他不是人……上官白玉立刻有此認知。從小她就能見著花叢里咯咯發笑的小花精,花精身上又甜又香,花瓣是他們的衣裳,淡的紅、淺的紫、亮的黃,色彩鮮艷,頑皮地坐在蝶兒背上,任由蝶兒飛舞帶領,所以此時見著了非人類,她不會太吃驚,只是她沒見過花精草精這類小可愛之外的精怪,尤其……是像他這類的生物。
他閉著雙眼,膚色像是泥般的土褐色,臉頰兩側有類似虎斑的淺淺白紋,不過並不長,到鬢前幾寸就隱沒了,一頭墨黑發絲不似人間男子般整齊地束起,而是長短參差地隨意披散腦後,有好幾綹長長地從額前滑落顎際,又有好幾束削得短短的,在發間飛揚翹起。
上官白玉驀然捂唇低呼,當她看見那男人……不,是耶只雄性生物身上嚴重的傷勢時。
他左邊的身子有個大窟窿,從鎖骨一直到左胸下方,雖然她沒瞧見血肉模糊的慘烈、不過情況也沒好到哪兒去,畢竟親眼見到一排白骨呈現在眼前,實在非常可怕,而且他連左上臂也只剩一根臂骨,完全沒有皮肉包覆……她怕得好想轉身逃開,可又擔心他傷勢如此嚴重,身體挨得住嗎?
他是死?還是活?
若是死的,也不能任由他被大雪掩埋,曝尸荒郊。
若是活的,放著那麼重的傷勢不管,很快也會死。
上官白玉雙手緊緊交握,緩緩在他面前蹲下,見他還是沒睜開眼,她悄悄地伸出蔥白食指到他鼻下,待探得一絲溫暖氣息,她才松口氣,不由得露出放心的笑。
「公子?」雖然這稱呼怪了些,但她總不好喚他妖公子吧?都還沒弄清楚他是哪類的精怪呢,瞧他坐在樹下,或許是樹妖?「公子,你還好嗎?」
他有了動靜,從眉心開始,皺出深刻的折痕,但雙眼還是合緊。
「公子?」上官白玉輕推他沒受傷的右肩,想確定他的狀況。
暴瞠的黑眸張開得太突然,凜冽的目光殺得她措手不及,上官白玉吃了一驚跌坐在雪地里,就見那男人惡狠狠地瞪視她。
「你看得見我?!」他的聲音相當低沉,若不是這句問話因驚訝而提高了嗓門,說不定她不能如此輕易地听明白他說了些什麼。從他微微張開的嘴角,隱約可見雪白獠牙。
「呃……嗯。」她誠實地頷首,他這麼大一只,要看不見還真難。「你的傷看起來好嚴重,我馬車上有藥箱,你要不要上些藥?」雖然這麼大的窟窿,就算涂再多藥恐怕也沒用,但她仍不想放棄任何治療的機會。
「啐,這種小傷。」他撇撇唇角,神情滿是輕蔑不屑。
小、小傷?
上官白玉還滿想提醒眼前這只雄妖,那傷口已經能讓她伸手穿過去直接模到他背後那棵巨木的樹皮--只要不被他左肩露出的那幾根白骨卡住的話。
「我帶你去看大夫,好嗎?」不想看他傷得如此重卻沒能及時獲得救治,所以上官白玉放軟聲調輕輕央求,宛如在安撫一只脾氣暴躁的野獸。
「女人,你是不是這里壞掉?」他冷冷地點點額際。
「嗄?」這里?是指……腦袋?
「我是人嗎?」他倨傲地問。
「呃,不是。」這個答案顯而易見。
「既然不是,你為什麼腦殘到以為我會乖乖跟你去看啥破大夫?」哼。
這雄妖沒在笑,卻說出嘲弄人的話。
「你的傷不快些治,相當危險,它好嚴重。」上官白玉沒被他的恫喝嚇退,只是淡淡鎖眉,憂心地瞅著他的傷口。
「真正有危險的人,是你不是我。」他亮出十根尖銳烏爪,要是她再唆半句,這十根爪子就會狠狠撕裂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