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對他們真好,謝謝你。」
他實在是很討厭听見這種感謝來感謝去的肉麻話,讓他渾身不自在,他還是趕快溜到外頭草地上去抽幾口煙比較自在,把她留給兩個小子照顧吧。
「抱歉了……如果我走的話,他們兩個,恐怕還要真的麻煩到你……彥人和哲人開口閉口都在談你,他們很依賴你,抱歉了,不是你的小孩,卻讓你這麼照顧……」
談他?一定全是在罵他吧,火老大露出無聲的笑。
「我一點都不覺得麻煩。你那兩個兒子……我滿喜歡的。」滿?不,他是愛死了好不好!真的把他們當成自己的小孩在疼著,雖然他不是多稱職的爸爸,也不懂怎麼照顧他們,但是他幾乎真的快以為他們兩個是他生的,所以才會發自內心地幫助他們。
「要是我把他們托付給你,你會嫌棄嗎?」
「不會。」他老早就做好這個心理準備了——不是咒她早死,而是現實層面的問題,她不做任何治療,本來就對病情沒有幫助,持續惡化是遲早的問題。
「如果他們兩個願意的話,你可以讓他們當你的養子,甚至冠上你的姓氏也沒有關系,袁那個姓氏,對他們而言意義並不大。」她知道,兩個孩子心里是怨懟親生父親的。
「……」他沉默了一下,只是點點頭。
「彥人比較听話,我很放心他,不過他又太優柔寡斷。哲人則是性子太沖,又拗,但比較堅強。」
「你這兩個兒子個性落差很大,不能用同一種方式教育,我想等小子他哥國中畢業之後,送他出國去念書,讓他看看更廣闊的世界,他那麼愛讀書,台灣的教育對他而言可能不太夠;小子的話,逼他讀書只會讓他更反抗,不如讓他讀完高中之後改讀夜間部,白天跟著我學做生意,我打算收掉娼寮和賭場,留下比較賺錢的酒店,以後讓小子接下酒店的經營工作,你放心,我的酒店是做純的,不搞賣婬那一套,你覺得怎麼樣?」
「原來你都替他們打算過了……」她本來只是在猜,火老大對自己的兒子很賞識,听他一席話之後,她才深刻地明白,他是真心喜歡這兩個孩子,為他們的未來鋪著路,希望他們走得平平順順,相較之下,她這個母親反而失職許多。「我沒有意見,孩子們如果也接受這種安排,就全權交給你了,但是……請不要寵壞他們。」她笑。
火老大撓撓臉。「我盡量。」不過他不保證自己做得到不寵壞他們。「孩子們回來了。」他從窗外看見袁彥人和袁哲人手里各提著一大袋采購用品走過草地,他打開窗戶,對他們喊︰「小子們,上來陪你們媽媽聊天。」
「媽醒了嗎?我們馬上上來!」袁彥人抬頭應他,而袁哲人的回答則是行動派地快步飛奔上樓。
「我把時間留給你和小子們。」火老大退出房間。
「謝謝你……」
三天後,她安詳地閉上雙眼,將在這世上她最最放心不下的兩個孩子交給與他們毫無血緣牽絆卻夠格成為「父親」的男人。
喪禮那天的天氣,和她過世時一樣,純藍晴朗,白雲點綴,美得像幅水彩畫,兩個男孩在那片藍天下,默默藏住淚水,火老大卻用拳頭打痛了他們的腦袋,也將他們眼眶里的傷心淚水給逼出來。
「哭吧,男兒有淚不輕彈是屁話,如果連這種時候都不哭,那和畜生沒什麼兩樣,枉費她辛苦了一輩子養育你們。」他按著他們的頭,壓進自己的胸口。
兩個孩子在火老大面前哭得淅瀝嘩啦,在這個時候已經顧不得丟不丟臉或是堅不堅強的問題,他一手攬著一個孩子,陪他們盡情地哭,度過永遠失去至親的傷痛。
悲傷不一定會消失,但它能淡化,當想起它的時候不再痛哭失聲,就等同于一種寶貴的成長。
幾個月過去,兩個孩子都證明了這一點。
袁彥人變得更懂事,面對課業,他全力以赴,如果這是他當下唯一能做的事,那麼他絕對要做到最好。
袁哲人練武練得更勤,身手越來越靈活俐落,進步的速度連火老大都刮目相看,面對兩個孩子,他不禁露出欣慰的笑意。
「這兩個小子……」
火老大手里拿著剛剛進電梯時,袁彥人跑來交給他的小小包裝袋,還有出了電梯後,袁哲人硬塞到他胸前口袋的薄薄紙片。袁彥人的包裝袋裝著日本風的御守護身符,粉紅和粉藍色的,太娘味了,他要是別在身上,一干小弟一定會以為他發高燒燒過頭,神智不清;袁哲人的薄紙片——他不想把「卡片」這個高貴的字眼用在手中那張對摺的圖畫紙上,太污辱「卡片」了——沒有寫什麼感性的話,只用黑色簽字筆寫了「生日快樂」四個字,字還爆丑!這小子,練槍法和練拳腳都很行,怎麼練字就練得糊成一團?能看嗎?不行不行,字跡工整也是很重要的事,得操練操練他,嗯……每天叫他抄一萬字,看看能不能搶救他月兌離鬼畫符的慘況。
「老大,酒會要開始了。」小弟拎來全新黑西裝要讓他換上。
對,今天是他四十六歲生日,所以那兩個小子才會準備禮物給他。
「我就問你為什麼要辦酒會呢?我以前的四十五個生日也從來沒搞過這一套呀!生日不是一大群弟兄到酒店吃吃喝喝就算了嗎?」因為覺得麻煩,他遷怒小弟。
「是、是偉哥說可以趁老大你的生日辦個酒會,邀請其他幫派大哥來聯絡聯絡感情,順便和他們談談地盤的事嘛……」
「這我也知道……」他只是嫌煩而已。唉,算了,小弟口中的「偉哥」是他三十幾年的好兄弟張偉,他放了許多權力給張偉,讓張偉處理店里大半的事務,相當信任他,既然張偉想利用他的生日辦正事,他除了嘴上抱怨兩句之外,還能怎麼樣呢?認命。「衣服給我,我換好就出去,你叫偉哥頂頂場面先。」他揮手趕小弟出去。
「是!」
火老大把西裝往沙發上丟,址開身上的襯衫扣子,目光落到桌上的護身符和薄紙片時柔軟下來,再熱鬧豪華的慶祝酒會都比不上這兩樣東西珍貴。
以前他的兩個兒子也曾親手寫過卡片給他,但他總是匆匆瞥過後就放回桌上,趕著去忙他的事。
那些卡片後來到哪里去了?
他不知道,因為他從來沒在意過。真該死,他的兒子們對于他冷淡的反應有沒有覺得受傷?氣不氣他不重視他們精心準備的禮物?
他都沒能讓他們知道,他沒有不重視,沒有不珍惜,只是那時不曾想過失去的滋味,所以對于幸福認為理所當然,要是他能預見未來,他不會用那樣的反應來傷害兒子們。
他一直覺得遺憾,要是能將兒子們給他的東西全部收藏下來,多好?
沒關系,就從今年開始,那兩個小子送他的任何東西,就算只是薄薄一張紙,他都會鎖進保險櫃里,趁大家不注意時再拿出來反覆看。
一老大,偉哥在催了。」門外又有小弟跑來羅唆。
「好啦好啦!」他再不下去,等一下就換張偉親自上來踹門了。火老大以最快的速度剝光自己,再套上硬邦邦直挺挺又不舒服的全套西裝。
到酒會現場說幾句廢話,喝幾杯酒,切個巨型蛋糕之後,他就可以開溜了吧?其他的讓張偉去善後,他只要負責偷渡兩大塊蛋糕回來給小子們吃就好了。
心里打著如意算盤,火大老嘿嘿直笑,下樓的腳步輕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