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梯里三面全身鏡映照出他挺得僵直的身軀,每一面鏡子里他的臉孔都是她形容不出的表情,他的黑眸直勾勾地看她,沒有逃開,但原本交握的十指正逐漸分離,是他放開了她,將雙手藏回身後,不給她任何踫觸他的機會。
「對,我殺過人。」
他的聲音平穩得沒有一絲溫度及活力,她無法想像這種嗓音和前不久才呱啦呱啦說著他要點大杯米漿和三塊燒餅再來兩顆飯團的聲音來自同一個人,他的嗓,冷的、遠的、硬邦邦的。
「你想試探的就是這個答案嗎?還是你想知道更多?我殺人時才十歲,這個你也知道了吧?要不要我說說我是怎麼用椅凳打破他的腦袋,一次一次又一次,不管他叫了住手這是什麼,我都沒有停手,一直打到他的腦殼破裂,腦漿全噴濺出來?」火燎原冷靜地問她,彷佛只要她點頭,他就會鉅細靡遺地跟她說清楚,包括殺人手段、殺人工具、殺人心情和殺人感想。
「我……」不,她不想問了,如果言語可以切成幾段沾糖再吞回肚子里,她會這麼做,她會把她問的那些話全吃回去。
言語可以傷人。她知道他被傷害,被她傷害了。
她知道必須趕快跟他說些什麼,什麼都好,不然火燎原會以為她是故意逼他說出那些話。但她沒有,她一開始是好奇大過于疑問,她想知道更多關于他的事,他都不主動跟她說……
「跟殺人凶手出去吃飯倒盡胃口吧。」火燎原伸手按下樓層鍵,電梯門關上,將兩人送回一樓大廳,他拉著她走,在大樓外攔下計程車,將她塞進後座,對司機報上她家地址,並且遞出一張千元鈔票。「把她送回去,剩下的不用找了。」
「先生、先生,開到你說的林森北路不用這麼多啦!」司機憑著十多年開車經驗,急忙要找一張五百元還他,但火燎原已經轉身走人,司機只好改將錢交給車上的陶樂善,但她連正眼都沒瞧他一眼,視線仍跟著男人的背影移動。
司機叫她︰「小姐……」咦?反應怪怪的哦,心情看起來很低落,剛才那男人也是一臉不好看。「情侶吵架了嗎?」
不要怪他多管閑事,計程車司機也是有人情味的,最近老是載到不太正常的情侶,又是半路攔車的凶樣男人,又是要他全台北繞透透找人的英俊小子,害他也跟著不正常起來……他趕快將正在播放悲傷情歌的廣播轉掉,省得女乘客觸景傷情。
「小姐,你要我開車還是你要下去追他?他好像很不爽耶。我是建議你先回家啦,吵架後要冷靜一下,不然現在一見面又對吠,誰的嘴里都沒有好話,只會越吵越凶。我教你,你晚上再打個電話過去撒撒嬌,很快兩個人又會甜甜蜜蜜啦。」司機充當心理醫師,開導她,淨給她出餿主意。
她跟他才沒有吵架,是她問了不該問的問題,她真痛恨自己的嘴,痛恨到現在仍用牙齒牢牢咬住下唇,懲罰自己。
她想追上火燎原,抱住他,跟他道歉,一遍一遍說對不起,保證她以後再也不問了,但是這麼做不足以安撫他,她隱約明白,他要的反應不是這一個,因為他流露出來的神情不是生氣或憤怒,更不是她多嘴揭他瘡疤時的難堪,而是更細膩一點的……什麼呢?她找不到適當的形容詞來描述當時她眼中看到的火燎原。
她感覺到心揪揪的,他的模樣、他的反應、他的自嘲,看來都好心痛,她並不是想讓他覺得難受才問他的,要是她現在追過去,只會讓他更難受吧?尤其是她連半句話都還擠不出來,支支吾吾反而會讓她的解釋變得毫無說服力。
「小姐?」
「……我先回家,晚上再打電諸跟他撒嬌。」她接受陌生司機的提議,或許等到晚上之後,火燎原不那麼氣她,就能好好的、慢慢的听她說話,也許他會願意將理由告訴她,讓她更了解他。
她想讓他明白,他殺過人那件事令她驚訝,但不害怕,因為她認識的火燎原並不是一個凶惡恐怖的人,他看似粗獷,心思卻很細膩,愛調侃人,卻不傷人,他絕對稱得上是溫柔。
「對嘛,這樣一定沒問題的啦,男人最受不了女人撒嬌,就算有再多的氣都生不起來,安啦安啦。」司機開動車子,沿途還不斷和她聊著戀愛這檔子事,雖然幾乎都是他一個人自問自答、說得很快樂,陶樂善只是低垂著頭,注視自己的掌心。
下一次,她絕不讓他有機會再放開她,她會反手握緊他,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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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燎原不見了。
電話、手機、賭場,都找不到他的蹤跡。手機關機,賭場不上工,過了一個禮拜,陶樂善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
他在躲她。
這是什麼意思?讓彼此冷靜一段時間,讓感情自然而然中斷嗎?
「阿火呀……誰知道?他就說無限期請假︰心情好時就會來啦,我們通常也不會管對方來不來,反正只要場子不倒就好。」孟虎被陶樂善捉著詢問火燎原的下落時,寬肩一聳,答得滿不在乎。
「你們怎麼都不關心他?至、至少也要知道他去哪里吧?」陶樂善問了藍冬青,問了尹夜,都得到和孟虎差不了幾個字的答案,他們真的是哥兒們嗎?!
「阿火又不是小孩子了,還要我們管他喝不喝牛女乃、尿布有沒有濕、會不會被壞人拐跑嗎?」孟虎嗤笑。又不是他的親親老婆大人,他才不會跟前跟後管那麼多哩。
藍冬青的回答和孟虎類似,只不過用字遣詞沒有孟虎那麼粗魯,但本意是一樣的。
「阿火不會出事,我們幾個當中誰沒有工作的情緒時,都會自動放假,其他人只要顧好工作,等他休息夠了,他就會回來了。」藍冬青停頓一秒,淺笑地凝視她。「小陶,你和阿火吵架了?」如果是,那麼阿火那天拋下一句「我最近都不會到場子里來」時的一臉陰霾就說得通了。
「……」陶樂善遲疑,然後搖頭,再搖頭。
藍冬青當她是難以啟齒,全天下有哪對戀人不口角的?
「阿火沒什麼脾氣,每次都只是表面上凶一凶,嚇不了人,你讓他自己去調適調適心情,他想通之後再回來又是一條好漢。」藍冬青比尹夜和孟虎有人性,安撫看起來很擔憂的陶樂善。
藍冬青說得容易,可是當她又等了四天,火燎原卻還是沒出現時,陶樂善已經完全失去工作的心情。叫她再安安分分地窩在這里等他消息,天天瞪著手機等它響起,她受不了了!
「冬青哥,我要請假!」
「不準。」尹夜的拒絕才出口,陶樂善早已背起背包,跑得不見人影,只剩下跑遠的腳步聲嘲弄著他。「你們看看,又是一個被寵壞的女人。」尹夜很不滿。
「放她一、兩天假,讓她去把阿火帶回來也是好事,值得的。」藍冬青樂見其成。
「她有辦法嗎?」尹夜倒很懷疑。
「你見過阿火會因為哪一個人知道了『那件事』而慌得手足無措嗎?」藍冬青反問他。
「……沒有。」
當年他們听見火燎原的過去,幾個大男孩說沒嚇到是騙人的,但火燎原也表現得很隨緣,告訴他們,會怕就不要當朋友,他才不在乎,說完就要走人,最後是孟虎沖過去賞了火燎原一拳,撂下粗話說︰媽的你這個孬種把我們三個當屁呀!然後和火燎原扭打成麻花,最後還是尹夜拖著孟虎,藍冬青扛著火燎原,到他們打完架後固定愛報到的大腸面線攤吃面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