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山區密閉小屋,一張桌子,六、七個人圍在一塊吆喝,天花板一盞黃燈,屋子里煙味彌漫,臭味刺鼻,每個人都像塊煙燻臘肉被燻烤著,讓煙味爬滿泛著微微黃漬的白汗衫,呼吸著污濁的尼古丁,嘴里粗聲吆喝著髒話,賭嬴的人咧開混著檳榔紅汁的牙狂笑,賭輸的人用國罵狂操別人家的祖宗八代。
陶謹慎手氣不錯,贏多輸少,賭金從五千元變成兩萬一千元,他相信幸運之神今天是站在他這邊。
「贏的人別想先落跑呀!」同桌賭鬼不甘心賭輸,向陶謹慎撂話。
「嘿嘿,我還沒贏夠哩。」想趕他走,他也不會走。今天嬴的話,就買一整只烤得焦香油女敕的甘蔗雞回去給家人加菜。
賭局再開,賭輸賭贏的比例越來越接近,剛才贏的一萬六又從口袋里掏了出去,再兩局,連原先的五千塊也沒了。
陶謹慎抹抹額上的汗,小屋里不對流的烏煙瘴氣讓人喪失思考本能,缺少新鮮的空氣,在場所有人只憑著賭鬼本性在下注,所以陶謹慎並沒有注意到賭局之間的怪異氛圍及其他賭客之間的眼神交流,然後他開始慘輸,向朋友借來的五千塊也在下一局敗光,他又借下一萬塊,只用了三局歸零,他再借,再輸,再借,再輸……
接過借據,他沒看仔細上頭填的金額,簽名,只想著等一下他就可以翻本贏回來,再去買甘蔗雞。對,他會贏的,一定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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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樂善接獲一通電話之後,臉色難看。
她盯著自己那支萬年沒換過的老舊手機,她省吃儉用,三餐省為兩餐吃,饑腸轆轆時就在心里默念我不餓我不餓我不餓來欺騙自己的生理本能,為的是替家里還債,到現在郵局存摺的數字不超過一百塊。她可以一雙鞋子穿四年以上,開口笑了就用三秒膠黏了再黏,沒辦法黏干脆用寬膠帶纏個幾十圈,衣櫃里的衣服左邊數來五件,右邊數回去不會變多,一個星期就輪流穿,星期一粉紅針織衫,星期二鐵灰色短袖襯衫,星期三V領橫條T恤,星期四白色洋裝,星期五圓領水鑽短T,水鑽還掉了一大半,星期六開始重復星期一的穿著,星期天和星期二的撞衫,其余的請按照順序重新跑一遍……
她不抱怨這種小事,可以忍下自己想像一般女生喝咖啡聊是非、想買化妝品讓自己更漂亮、想去KTV唱歌、想買書、想玩樂的種種,只希望家里別三天兩頭都有凶神惡煞上門討債。
八十萬連十分之一都還沒償清,現在卻又……
火燎原看見她鐵青著臉奔出賭場,長腿跨開大步伐跟上。
「樂樂!」他在電梯口前追上埋頭狂奔的她,還沒開口問她發生什麼事,她已經對著他吼——不是在吼他,而是吼著遠方的陶謹慎。
「那個死老頭又闖禍了!」一次又一次,一次還一次,一次再一次,像是最恐怖的回圈,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有停止的一天!「他跑去黑道賭場,被人設局宰殺,簽下借據——多少錢我沒听仔細,那也不重要,我家要是還能拿出一萬塊我頭給你啦!」憤怒的火焰燒得她臉色漲紅,但她的唇在發白,雖然每一個字從嘴里吐出來都鏗鏘有力,可是仔細去听,那怒吼中有著隱隱的顫抖。
「陶謹慎現在人在哪里?」他按了下樓電梯鍵,拉著她進去,門關上。
「他被押著,那些人打電話叫我們籌錢去贖他!」籌錢?上哪去籌呀?!
當!電梯下樓,開啟,直達停車場。
「地點呢?」
「他們說兩天後會再主動聯絡我們,目前不知道死老頭在哪里,八成被打得很慘吧!」她想要用冷哼來表達她對陶謹慎的安危滿不在乎,讓陶謹慎吃點苦頭也好,被教訓一頓看看會不會乖一陣子,偏偏她氣得發抖的手臂上泄漏了一絲絲恐懼。
「那你現在要去哪里?」
「回家!我媽和我姊在家里哭!」沒有她在,媽媽和姊姊一定慌得不知所措,她必須趕回去安撫她們。
「我載你去,地址給我。」
她報了地址,跟著火燎原上車,氣憤地做了幾回深呼吸,抹抹臉,冷靜不?下來,繼續轟炸︰
「他到底想怎麼樣?!不賭會死是不是?!他一點都不覺得那是錯的嗎?!老讓太太女兒替他收拾善後,他就不能少惹點麻煩,安安分分些嗎?!每次他一鬧出事,我就會巴不得他干脆出去被車——」
火燎原捂住她因怒火攻心而口不擇言的嘴。「樂樂,別說出會讓自己後悔的話。」
那句話,她不是出自于真心,只是想逃避眼前的混亂及制造混亂的人,他知道,而他更清楚若是陶樂善將那句狠話說齊全,她一定會很後悔,非常非常後海的。
陶樂善閉著眼,他溫熱的大掌還貼在她唇上沒走,她咬著唇,倔強地直視前方,鎖住正逐漸模糊視線的薄霧,不讓它匯聚成雨。
他放開捂住她嘴巴的手掌,才正要移到方向盤上,她突然快手捉住他,不讓他走,火燎原沒有看她,伯自己眼神中流露出太多同情而讓她惱羞成怒,但敏銳的听覺可以分辨出她的動靜,她靜靜沒說話,但抽鼻的次數開始頻繁。
火燎原將她抱在懷里,沒被她抓住的左手輕撫著她的發尾、頸子和耳殼,輕聲在她耳邊說︰「樂樂,只有我一個人看到,我不會跟別人說,這是秘密,如果你覺得連我都不準看見,那麼我把眼楮閉起來、耳朵捂起來,你不用害怕丟臉或沒面子,不要逼自己強忍。」
嗚……她更用力咬住唇,只泄漏出虛弱的一聲。
他捺著性子繼續哄︰「沒關系,我會等你,你慢慢來。」
嗚嗚……
不能哭的,因為她一哭的話,媽媽和姊姊就會更加手足無措,家里已經一團混亂,總得有一個人保持冷靜和清醒,所以她都不允許自己哭的,哭又不能讓債務減少,也不能讓債主大發慈悲不要她們還錢,那麼沒意義又浪費時間的事情,她不屑做,她寧可把哭泣的時間拿來做些更有幫助的事情。
嗚嗚嗚……
氣死她了,臭老頭到底還要惹多少麻煩讓她收拾呀?!她真的很不想再管他死活,真的想讓他嘗嘗自己搞出來的苦果,真的想對他見死不救,真的真的——
嗚嗚嗚嗚……
他現在被押走,要是她們母女三人籌不出錢,他知不知道他可能會餓上一個禮拜沒飯吃或是被活活打死呀?!他為什麼就不懂得愛惜自己,不要讓家人替他操心這又擔心那的呀?!
鳴嗚嗚嗚嗚……
他以為她們一家人會希罕他賭贏後買回來加菜的東西嗎?!她們才不希罕,她們情願他是用勞力工作領到的薪水買些簡單的鹵味小菜,她們就能吃得很滿足很快樂了!
嗚嗚嗚嗚嗚嗚嗚……
他回不來怎麼辦?!要是沒辦法把他救回來怎麼辦?!
她有那個能力嗎?她還能遇到鹽酥雞伯伯那麼好的人願意幫助她,讓她渡過難關嗎?若是沒有呢?這一次要是過不去怎麼辦呢?
陶樂善哇的猛然大哭,所有在心里走馬燈一般快速奔跑的埋怨憤怒擔心害怕終于壓抑不住,一古腦地傾泄出來,而且這麼一放縱就再也抵擋不住。
火燎原松口氣,他不怕她哭,只怕她不讓自己哭。
她趕著想回去安撫媽媽和姊姊,卻忽略她自己的情緒該怎麼平撫,她忍著不哭,將雙拳掄得那麼緊,咬著下唇的力道那麼不留情,用咆哮掩蓋恐懼,以為豎起全身的刺就能讓人以為她夠堅強,她哪里有呀?她嬌小、敏感又脆弱,都沒有人看見她肩頭常常顫著,她對未來沒有安心過,又逼著自己勇敢面對,她幾乎快被壓垮,疲累得讓他想助她一臂之力,幫她支撐一些重量,不讓她這麼辛苦、這麼勉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