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回去吧。」李淮安露出笑,用沒濕的另只手扯住他的衣角站起身子。伏鋼捉過她那只輕輕在甩水珠的手朝自己衣服上擦,嘴里冒出听起來像是責備,但實際上絕對不算責備的碎碎嘀咕。
「也不會先擦干水……小家伙上完茅廁都知道洗完手要擦干,你還比不上他哩——」
她到今天才意外發現,伏鋼很嘮叨的。
像現在,他牽著她、扛著小鳴鳳往廟外走,一邊嘮叨教導她以後遇見登徒子能用哪幾十招將登徒子踹得再也沒本錢使壞,一邊嘮叨要她跟緊,別讓人潮沖散,一邊嘮叨要小鳴鳳別扯他的頭發,一邊嘮叨要她想想還有沒有什麼想買想吃想要的東西……
這就是伏鋼,她喜愛的伏鋼。
第五章
皇城亂象第四日,伏鋼先去了皇城一趟,不到晌午他就回來了,但沒多停留,他帶走李鳴鳳,爾後莫約一個時辰他再回房時,李鳴鳳沒跟著回來,他只告訴她,孩子留在穆無疾那里比較安全,她同意這種說辭,所以點頭表示明白,沒多說什麼。
亂象第六日,三皇子李傲鳳的死訊傳來,李淮安心情低落,伏鋼沒同她說太詳細的情況,一切都用最淡的只字片語匆匆帶過,但她仍不難想像皇城里的慘況,然而她每回擔憂起宮里姊妹般的丹芹她們時,伏鋼就會適時透露些訊息,雖然總是短短一句「她們沒事,你放心」,也著實安撫了她。她知道,那是伏鋼特意為她去注意丹芹她們的情況,不嫌麻煩多跑一遭。
少了李鳴鳳,夜里他與她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床當然是讓給她睡,伏鋼靠著長躺椅也能睡。畢竟多年軍旅生活,再惡劣的環境都睡過,睡躺椅算是高級享受了。
他是這麼告訴她的,實際上也是一種細心。
這些日子里,伏鋼看起來像是想逃避她,好幾回他偷瞄她時被她逮著,兩人目光交會,他會笨拙地撇開頭,想粉飾太平,裝作啥事也沒發生,等到她低頭看手上的書時,他的雙眼又會再偷偷瞧過來。
他看著她時在想什麼?李淮安好想問。
少了美麗精致的衣裳,沒有妝點容顏的脂粉,她這副模樣恐怕和一般姑娘沒兩樣,這樣的她好看嗎?她帶著惶恐,照著銅鏡時總是無聲問自己。
這個夜里,她和衣躺好,房里的燭火還沒吹熄,伏鋼沐浴完出來,坐在躺椅上粗魯擦著他的長發。他今天從穆府回來,明顯地不太高興,她猜測是因為皇城的亂象讓他心煩。關于這一點,她無法安慰他,這種亂政源自于人心貪婪,歷代以來都是如此。
「你怎麼看待和親這回事?」
安靜的房里突地傳來伏鋼的問句,李淮安眨眨原本就還沒閉上的眸子,側著枕在枕上的螓首看向伏鋼,伏鋼的腦袋卻埋在拭發的布巾底下,所以她瞧不見他問話時的表情。
「怎麼突然問這個?」
「想到就問了呀!不行嗎?!」他口氣粗魯,那是他尷尬時的慣用口吻,沒有任何惡意。
「當然行。」只是伏鋼會特別問,代表著這件事他很介意。「你又怎麼看待和親這種事呢?」
「是我先問你的!」
好好,她先回答總行了吧。「和親是權宜之計,犧牲一個人,換來兩國和平安寧,怎麼算都劃得來。」
「你怎麼跟穆無疾說一樣的話?!」伏鋼有點惱火。
「穆宰相會這麼說也是理所當然。他得以百姓福祉為優先考量,無論是送一個公主到他國和親,或是接受鄰國公主的和親,他知道這是雙贏的好選擇。」反正別人家的孩子死不完。
「如果要送出去的人是你呢?!」伏鋼扯掉頭上拭發的布巾,露出一對帶怒的眼。
「如果是我?快輪到我了嗎?」她前頭有十七個皇姊,除了早麼的十五皇姊,其余十六個里有九個都是送往他國和親。
「我只是說如果……」
「你真是問倒了我。我沒有想過這種事……或許我得開始想想了。」她故意嚇他,想看看他做何反應。「之前五皇姊送去和親,前幾個月兩國確實是相安無事,後來五皇姊得罪了君王,被人賜死鴆殺,十皇姊則是沒到兩年教人送了回來,最終下嫁官職低微的小闢,幾個和親的皇姊似乎都過得不好……和親除了『嫁人』之外,還有許多得小心謹慎的地方,畢竟弄個不好,自己喪命也罷,讓鄰國以此為藉口而發兵,豈不成了千古罪人?至于你問我對和親做何想法……我能有想法嗎?我有權嗎?你記得我十二皇姊哭著說她不要送去和親,她不要為了百姓犧牲自己時,你說了什麼嗎?」
「呃……」他記得他說了什麼,只是他沒想到李淮安有听見。
「你說,憑什麼我們這群公主享盡了榮華富貴,吃穿全由百姓血汗錢來供養,卻妄想著要自己幸福,棄百姓于不顧。」她淡淡說著,嗓音沒有太多起伏,非常平靜。「老實說,我同意你的說法。十四皇姊逃親的教訓我還記得好深刻——她逃跑了,卻有鄰近邊境數個村子的百姓因而遭到遷怒,成為鄰國泄忿下的犧牲者。她想要幸福,卻犧牲了更多的幸福……我知道百姓是怎麼看待這回事的,他們都在說……貪生怕死又自私自利的皇親國戚。所以,如果真的輪到我,我不會逃,我會盡可能討好那位君王,消滅他所有想發兵的藉口……我的回答,你滿意嗎?」
伏鋼沉默了,起身將燭火吹熄,然後走了出去。
李淮安在黑暗里坐起身,望著淡淡透著月光的窗外及那道逐漸奔遠的身影,喃道︰「我還以為你是因為連日來皇城大亂才心情不好,原來穆無疾跟你說了什麼和親的事……」
她淺笑,細細回味伏鋼方才的表情,笑意加濃。「你不知道你露出這麼舍不得的態度,會讓我更喜愛你嗎?」
伏鋼可就無法像李淮安那般輕松一笑,他被腦子里閃過的想法嚇壞了——
他怎麼可以有如此離譜的想法?!
這是不對的!錯的!錯的!
伏鋼奔到校場里舞刀,舞完刀立刻改舞劍,舞完劍又踢來一根長棍,在校場中央喝喝哈嘿地狂灑汗水,想藉此將腦子里產生的惡念驅逐出去——
李淮安說出的話,本來就是他的信念,他對于只想享榮華,而完全撇開責任的皇親國戚深惡痛絕。送一兩個公主出去和親算什麼?她們本就該替百姓做些事!
但為何在李淮安說完話的同時,他想沖喉而出地反駁她?他想告訴她要為自己的幸福做打算,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他想搖醒她,要她不準消極地想討好君王;他想吼醒她,要她聰明一點、自私一點!
他怎麼會有這種該死的想法?!
一個公主,換來一年的和平都很值得!他一直是有這種信念的,何時開始改變了?何時開始走調?何時變得如此薄弱……
他好像從來沒站在「公主」的立場來看待事情,他不知道遠嫁遙國的公主是抱持著什麼心情,她們的惶恐及害怕,是百姓們不會懂的事,服侍君王時的戰戰兢兢,隨時隨地可能因君王大怒而死及自國百姓因此遭到波及的罪名——
屁啦!他到現在還是不懂,只是因為要和親的人極可能輪到李淮安,所以他才會有這麼多拉里拉雜的破理由,他的想法從頭到尾沒改變過,就像他身為將官,他的責任就是保家衛國,他也會面臨馬革裹尸的威脅,但他清楚自己領了百姓血汗供養的薪俸就該無畏無懼做該做的事,皇族們有資格置身事外嗎?他們比任何人都更沒有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