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著他時,他也正凝覷她,那雙黑眸不失禮地將她從頭到尾打量完畢。
「這位就是新聘的大夫?」他開口說話,聲音不沉不重,有些病啞,讓人好奇這嗓音若在病愈後听起來會是如何的好听。
女大夫相當罕見——或許是根深柢固的觀念,女人習字讀書已屬少數,及笄後大多嫁人相夫教子、認分持家,能鑽研醫理少之又少,何況是像……這樣的一名女大夫。
「沒錯,她是新聘的大夫。你別看她這模樣,娘這回征求來數百位醫者,再讓他們一個一個考試篩選餅濾,她是其中最優秀的一位,就讓她試試吧。」穆夫人抽走他手上的折子,「不是要你多休息嗎?又偷偷爬起來看折子?等會我叫人將折子全丟出去!」
這當然是氣話。每份奏折里都是社稷大事,條條都要緊,在新皇不過三歲之際,他這名年輕宰相得更費神費心。
「我覺得今天精神好許多了。」穆無疾笑道,想讓娘親安心。
「你哪一回不是這樣說?」穆夫人沒好氣地損道。他就連十九歲差點斷氣的那回也是這樣騙她……說身子無恙,她才讓他和人商討軍情大事,怎知商討商討,差點連命都商討掉了!
穆無疾不頂嘴,注視著新任大夫,吩咐小婢倒茶給她喝,她揮手說不用,逕自搬張椅到床邊坐下。
「我先替你診個脈。手給我。」她現在只想趕快知道他能帶給她多大的挑戰樂趣。
他按照她的交代做,她一扣住他的手腕,閉起眼,讓指月復的觸覺變得更加敏銳。
敝異的是,穆無疾看見她在笑,這是任何一名大夫替他診脈時從未出現過的神情,當然,那些大夫接下來最常發生的搖頭嘆息或是自認無能為力、另請高明這些行為舉止也不會發生在她身上,她微微挑高的眉峰是代表無限喜悅的,當她睜開眼時,他發誓他看到水燦燦的光芒在她眸子里閃耀跳動……
發現他在看她,她努力想收起笑意和亢奮,但一時半刻做不來,只勉強扭曲著笑臉,形成一幅頗有趣的畫面。
她假意清嗓一咳,轉向穆夫人以逃避他深透人心似的黑眸。
「令郎的病確實相當棘手,不過我有信心,請務必讓我一試!」嗓音都正興奮地在飄揚,這是造假不來的。
「就讓你試試吧。」應允的人是穆無疾。
她轉回身看他,「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她雙眼晶亮得像有火光在燃燒,將她整個人襯亮起來,他在她身上看見了他自己所沒有的活力。原來一個人也可以活得……這麼光明有干勁?
「那麼該如何稱呼你?既然我的生命交付在你手上,總該知道才好。」不可否認,他對這樣的她第一眼印象極好。
「喚我皇甫大夫或皇甫姑娘都成,隨便你。」問及她姓名時,她眼里的火光明顯黯了黯,撇開的臉蛋帶著一抹嫌惡,不過隨即又重燃炙焰。「我要在這里住下,就近看顧你,照料你的飲食起居,所以住得離你越近越好,最好隨時隨地能看到你的氣色、听見你的吐納來判斷病情。最省事的就是直接在剛剛經過的小廳擺個躺椅讓我睡——」提及他的病情,她語調輕快流利。
「隔壁有間房,整理整理好讓皇甫大夫休憩。」穆無疾對小婢吩咐。
「是。」小婢福身退下,不敢輕怠。
「呀!那間房我暫擱了好幾疋要送給眾貴妃的綢布,弄髒就不好了,我同你一塊去!」穆夫人擔心小婢手腳笨拙,不放心沒人盯著。
待穆夫人與小婢的腳步聲退出房間,她才開口問︰「那里離你很近嗎?」
「幾十步的距離而已。」夠近了。
她的不滿意全寫在臉上。要是整夜听見他帶著病虛的呼吸聲,說不定她能睡得更香更醇——
「還是在小廳擺個躺椅……」
「男女授受不親。為皇甫大夫著想,還是避嫌好。」
「你都病成這樣子了,我還用得著擔心你撲過來嗎?」哈,也得掂掂他有沒有這種男性雄風吧。
「瓜田李下,就算沒有事實也會落人口舌,若被人渲染,吃虧的會是你。」穆無疾完全沒有因為她的直言而翻臉,他臉上有的只有病容及笑容。
「我都不婆媽了你在婆媽什麼呀……」文縐縐的最讓人受不了!她嘴里嘀咕著,突然動手去推他,將他推平在榻上。「你的臉色真糟,躺一下比較好……真破的身子,我一推就倒!就算外頭有人說你對我胡作非為,會有誰相信呀?」說完還忍不住賞他個白眼。
她取出背囊里的行頭,小心翼翼擱在膝上,拈出細針先扎他幾針再說。
穆無疾似乎習以為常,眉宇連動也不動,看來是長年久病被針給扎麻痹了。
「皇甫大夫。」他喚住她正專注在細如毫毛的銀針上施加力道的動作。
「嗯?」
「恕在下失禮一問。」他笑得好有禮貌。
「你還有什麼問題?」快快問完快快閉嘴。
穆無疾打量她良久,溫婉問——
「你滿十二歲了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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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敢相信,面容如此稚氣的女娃兒,竟然只比他小一歲。
他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復,但他真的覺得她在誆騙他……
以他目測,她勉勉強強像個十二歲的小泵娘,沒想到她比這個歲數還大上許多許多。
「姓穆的!你再用這麼懷疑的眼神看我,我就拿針扎瞎你!」皇甫是很想這麼大聲吼他啦,不過她沒付諸行動,反正她被看扁扁也不是一次兩次的事。
她就是嬌小可愛怎樣?!
她就是發育遲緩怎樣?!
她就是明明一把年紀還長得像小女孩怎樣?!
再怎麼說,她都是道道地地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若她爭氣一點,她的孩子都會跑會跳會吟詩作對了!
「穆公子,你會以貌取人嗎?」她在寫藥方的同時開口詢問。如果他敢點頭說會,她會順手寫下一味藥——妣霜。
「不會。」
回答得太干脆,反而讓她挑眉生疑。
「萬一我真的只是一個沒滿十二歲的毛丫頭,冒醫者之名,純粹來吃吃騙騙呢?」嚇嚇他。
「我只知道你在我身上扎完這幾針之後,我真的舒坦不少。」外表可以騙人,但醫術不行。
「那是當然。我可不是膿包大夫。」嘿嘿,被他這麼一說,她心里有點樂,不由得夸起自己,「誰敢對我以貌取人,是他自己吃虧。我只是矮了一點、小只了一點、不夠挺拔了一點,其他樣樣不比人差。」
「麻雀雖小,五髒俱全。」他提供更好的詞匯。
「對。」她猛點頭附和。
這個男人說話深得她心,懂得適時諂媚她,真得人疼。
好,就算他病入膏盲,她也要救他。
越來越有挑戰的好精神了!
「為何皇甫大夫看來異常的……有沖勁?」他本來想用的詞兒是「亢奮」,但還是覺得婉轉些好。
「每一個醫者遇到極具挑戰的病癥時都很有沖勁的。而且——」
她停頓良久,久到讓穆無疾重復她的句尾。
「而且?」
「唉,讓你知道也無妨。只要醫好你,我就能完成一件自小到大夢寐以求的心願,所以我定會盡全力醫治你。」她又燃燒起來了,掄握著小拳不放,像是掌心里正握著夢想。
「是什麼心願?」明知道自己這麼一問是逾矩了,他仍忍不住。
嬌稚的花顏上閃過陰霾。
「不能說。」她撇開小臉。
「不能說就不要說。」他不強人所難。
「反正你只要知道你的生死和我息息相關,你若是斷氣,我會很困擾的,所以——你要完全听從我這名大夫的吩咐,我讓你吃幾碗飯你就吃幾碗飯,我要你睡幾個時辰你就睡幾個時辰,我要你在床上躺平就躺平,不準和我頂半個字,你必須對我唯命是從,明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