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會記恨哪,心眼真小,他一定不懂何謂以德報怨,也不明白什麼叫不計前嫌,更沒學過寬以待人。
「疼……」司徒百合試圖起身,發現不只全身上下酸軟疼痛,最慘的是她的腳踝疼得宛如月兌骨劇痛,僅是背靠著大石坐直身的簡單動作,就逼出她一身汗珠。她撩起讓草汁沾糊的髒裙擺,看到腳踝紫紅一大片,踝骨還凸腫出來,與另一腳相比,足足大了一倍,輕輕一踫都讓她飆出好幾顆眼淚。
「糟糕,傷成這樣,就算我有本事攀著石壁爬,也沒法子爬出這處窟窿大洞……」然後全司徒家沒人知道她讓人給擄走,她的行蹤成謎,就算在這里化為一堆白骨也不會被發現。
「有沒有人在上頭?救命呀——有沒有人呀?臉上有刀疤的那一位,你在嗎?唷咿——」司徒百合仰頸對著頭頂那個大洞口嚷嚷,回應她的只有大洞里繚繞不休的回音。
很確定自己被孤單棄置在這里,司徒百合小臉上難掩一絲絲的失望,重新癱躺回她滾下來的草堆上,這個姿勢讓她舒緩不少痛楚,她眨巴眨巴盯著洞口一方藍天白雲,看著雲兒悠悠飄過。
「好吧,我真的可以理解他為什麼會對我的見死不救這麼憤怒了……媽的,伸出手來救我是會怎麼樣?眼睜睜看我一路滾滾滾,都不憐香惜玉?見我滾進窟窿里也不下來關心我一下……天良何在?!」司徒百合此時此刻也顧不得姑娘的閨淑矜持,細碎的粗話溢出她漂亮的小嘴。連摔成小傷小痛她都如此不滿了,何況是當時只剩一口氣的他。
「好歹……我那時雖然沒掏錢救你,可我還是有回來尋你,騙蘭哥說我要去王大嬸家借碗米,拿著剛買的饅頭回來尋你……誰知道你已經不在了,我還以為你讓野狗拖去飽食一頓,還替你哭了……那一天,還有每次想到你時,都哭了……」司徒百合縴腕擱在額前,雙眼緩緩閉上,嘀咕的聲音卻不曾停歇。她也是有很多話要抱怨的。
好疼……
她想逃避腳踝扭傷的疼痛,而逃避最好的方式就是睡,睡著了,就感覺不到疼,至于睡醒之後會不會面臨自己腳踝腫脹到更難收拾的地步,抑或睜開眼看到自己被一大群餓壞的山犬包圍,那都是睡醒之後的事情,現在煩惱太早了些。
她同自己說著話,卻像在對那男人說著一般。
這些話,若是在他面前說,定又要被指控她偽善、企圖替自己月兌罪的謊言。
「結果你只知道我沒救你,你怎麼不知道我還跑回來過……所以你現在只知道甭救我,怎麼不模模良心也下來看看我的情況……嘶,真的好痛……」
司徒百合蒼白著臉,努力調勻呼吸、努力漠視腳痛、努力想讓自己昏睡過去。
「我只是沒能救你,不代表不想救你……你听到了一定又會說我在狡辯……如果我那時真的救了你,你就不會這樣對我了吧?書上都說以身相許哩。」然後男角兒對女角兒的善心相救傾戀不已,待他再度出現在她眼前,就是為了愛情與報恩——可惜她與他完全無法套入那樣的橋段,他差點死亡,而她握著五文錢拋棄他……這些都是不爭的事實,他們之間是仇不是恩。
她的聲音越說越小,到後來有些字還是餃在嘴里沒發出聲音的。
「呀,忘了問你叫什麼名字……」
含糊完最後一字,司徒百合終于如願以償地睡下——實際上是痛昏過去。
「宮天涯。」
俐落靈巧的身影從洞口上方輕躍而下,同一時間回答了她失去意識前的最終問題,明知道她听不見,還是多此一舉。
他走到她身旁,瞧她睡得不安,連眉頭都是蹙著的,鷹眸掃向她的腫踝,他蹲,長指快速點了她數個穴道,讓那張沉睡的容顏全然放松,細致眉心沒再皺著陰霾,他褪下她的絲履及棉襪,握住小巧玲瓏的蓮足,拿捏著最適當的力道,將錯了位的骨踝給推回原位——若他沒先點那幾處穴,光這個舉動就可以讓司徒百合又飆哭痛醒,而此時的她仍是酣酣睡著,正沉入黑甜夢鄉中。
他又取來無色透明的藥膏替她推拿。
沒伸出援手救她,非君子所為。不過他向來不自認為君子,所以也沒對自己有太大的苛責。況且來找她麻煩正是他的本意,要她無法好吃好睡更是他的打算。
只是——
見她摔下坡頂那一瞬間,他仍是出了手。這讓他覺得懊惱,他以為自己可以冷冷掛著報復的笑,好整以暇看她用身體去踫撞每一顆尖石,那些利芒或硬草梗最好割破她那張天真漂亮的臉蛋,讓她也破相……
他「以為」自己可以,但是他沒有!
他追了過去,一劍一劍削斷擋路的草叢,一劍一劍挑開礙眼的石塊,讓她一路滾得更順暢——或許會滾到頭昏眼花、天旋地轉,但是絕對能保她安然無恙。
本來他還無法諒解自己做的這些舉動,不過听見她半昏沉咕噥的那些話,他倒慶幸起自己沒放任她拿縴小嬌軀去試每一顆石頭的硬度及銳利。
她說她有回來尋他,是真是假?
他只知道當他再度睜眼醒來,人已經躺在客棧床上,床畔坐著的,是守了他整整五天四夜沒闔眼休息的忠僕冥君。是他找到了他,從野狗嘴下救走奄奄待斃的他,耗費所有真力過渡予他,為他穩住心脈、治愈重傷,在生與死的危急交界間,硬從閻王手中將他的性命搶回來。
他問過冥君可曾見到一名年輕小泵娘,冥君搖頭道沒有。
她存在過的唯一證據就是那條覆蓋在他臉上的手絹,緝上繡了幾朵清麗百合花,原來那正是她的名字。
好幾年前他就查出她的身家姓名,也知道她家居何方,將「司徒百合」這個人的底細查得一清二楚。他一直沒出現在她面前,是因為他尚有更要緊的仇待報,他費了幾近五年的工夫,才與冥君將昔日世仇一個一個清拈掉。
無仇一身輕,她那時說著要留五文錢去買饅頭的聲調開始在腦子里更加清晰,仿佛提醒著他——
別忘了,仇人還有一個,她。
所以,他找來了。
尋她見死不救之仇。
爆天涯停下推拿她腳踝的動作,替她套回襪履,拉妥裙擺。
「你真的曾放心不下,再度回過頭來找我?」他長指挑撩她散敞開來的如瀑長發,將它卷在指節里,驚訝它竟然如絲綢般柔軟細致……不只是她的發,她的肌膚也是滑膩剔透。
他頭一次這麼仔細打量她。她的模樣他一點也不陌生,這幾年來,他偶爾遠遠見她,看著這沒天沒良的小泵娘吃喝玩樂樣樣不缺,有時見她喜悅大笑,他便猜測,這姑娘九成九將多年前拋棄一條人命的事情給拋諸腦後,每當他這麼想,對她的怨懣就更深一成,新仇舊恨累積起來可是相當驚人,他已經弄不清楚是恨她還是氣她,或是更多更多他還沒弄懂的情緒——
他只知道,他確確實實是靠著一股要站在她面前撂下「我是來報你見死不救之仇」狠話的強烈意識才能活下來,也才能用著冥君也吃驚的神速恁快恢復。
可是,狠話撂完呢?他心里快意了嗎?似乎也沒有。
反而望著她的睡顏,他不知所措。
如果是來報仇,不應該看她看得出神,應該狠心解開她的穴道,讓她好生嘗一嘗腳骨使勁折回原處的劇烈痛苦,最好是疼到她臉孔扭轉、雙唇慘白、滴答滴答地大把大把灑眼淚,這才是尋仇的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