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討厭你!討厭到希望你消失在我眼前!
我在心里吼著,討厭討厭討厭……
「我不叫美人!不要叫我美人!你讓我一個人在這里一輩子好了!反正沒有人在乎我的死活,沒有人要理我!你也走開好了——」我捂住雙耳,拒絕讓你的聲音再打擾我。
我叫月下,姓氏是爺爺的姓,名字卻是他不屑替我挑選,像施恩似的,單單一個「下」字,你卻說它是種花名,一種只在夜里綻放,破曉前便凋萎的曇花,那花別名叫「月下美人」……我不稀罕你這種假惺惺的安撫說辭,也不會有人同意你這種比擬,我的名字就是在眾人眼中,永遠成不了氣候、永遠沒有出息的意思!
說什麼月下美人,還不如說月下老人哩!
「怎麼會沒有人要理你?我很擔心你,我不放心你一個人躲在這里——」你拉開我貼在耳上的手掌,捺著性子對我說話。
「你只是以一個強者同情弱者的心態才接近我!有我的陪襯,讓你顯得更完美了,是不?!」我抬起頭,難堪回擊——我承認,看到你臉上的笑容消失,我心里的卑劣才得以稍稍被安撫。
你怔忡著,似乎沒料到我這麼說,我不只這麼說,心里也是這麼想!
「像你這種人,年紀輕輕就已受眾人注目,像耀眼的日芒,走到哪里就是听也听不完的贊美,你潑墨成畫、你揮毫成景,盛名幾乎與我爺爺並肩,青出于藍更勝于藍,你又怎麼會懂我的自卑和對你避之唯恐不及的厭惡!」
你笑了笑,沒多說什麼,是因為被我一語道破你心里無恥下流的算計,無話可說了嗎?!
「被我說中了,是不?!」
你望著我,好半晌才再說︰「你看的,只是半個我罷了。」
「半個就已經這麼好了,那要是整整一個,你不就無懈可擊了!驕傲什麼呀?!」
「美人……」
「我叫月下!我不許你用這麼諷刺人的名字叫我!美人?!我跟你熟嗎?!」我一點也不美,我總是被人指著說是蠻人雜種,我哪里美了?!
「好,月下,我從來沒有想要讓你難堪,我不知道我的存在讓你這麼不開心、這麼厭惡,我完全沒想到你是這樣看待我,你厭惡我,但——我喜歡你。」
什麼什麼什麼?!你在說什麼?!我嚇到了,從你那張讀不出是不是在戲耍人的容顏上看到愕人的認真,我瞠著眼瞪你,「我不許你喜歡我!我討厭死你了!」
我激動大喊,污黑的小拳不住地在你面前揮舞,像要把你方才那句莫名其妙的宣告打散掉。我從樹洞里鑽出來,用力跺腳,力道之大,讓我發上簪的發釵掉了也沒心思去撿,非要用盡鎊種方法讓你知道我的拒絕!
「我不許你喜歡我!你听見了沒有?不許不許不許!」每喊一句就蹬一回腳。
吼完,我掉頭就跑,不理睬你還想說什麼,我不想听——也根本不敢听!
只是在彎過獨木小橋之際,不經意余光睨見身後的你,彎身拾起我的發釵,那幕夜風細雨的素衣少年,從那一天,成為我見過最美最美的一幅畫。
一直到好多年好多年以後,我都牢牢記著……
第一章
「恭賀月老爺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萬年松!」
廳堂站滿了今日特地為月士賢六十大壽來送禮慶賀的賓客,紅綢結彩,彩燈高懸,月士賢知交滿天下,門下徒孫更是難以計數,當中更不乏聞名于世的宮廷畫師、文人學士,讓這場壽宴宛若雅士筵。
「孫學士賀圖一幅,花開富貴。」
兩尺余的卷軸攤開,數朵怒放的牡丹花在絹紙上綻開,引起在場賓客一陣驚呼。
「祝月老爺晉爵延齡!」
「王公子賀圖一幅,緙絲百花大壽字。」
由緙絲編織出與人等高的朱赤色「壽」字圖,字里百來朵花卉生意盎然,一片繁榮。
「恭賀月老爺壽比松齡!壽並河山!」
「趟知府賀圖一幅,龍鳳呈祥。」
「哈哈哈,好好,好一幅龍鳳呈祥,這筆觸蒼勁有力,龍飛鳳舞,好畫!好畫!」月士賢朗笑。
十份賀禮里有八份是圖繪,因為月士賢是愛畫之人,更是懂畫之人,他自幼習畫,十三歲便已在畫壇展露頭角,精繪山水及花卉,之後設畫堂攬學生,將自己一身好才藝傳承下去,被世人尊為「畫祖」——因不少崛起的新起畫師,全是師承于他。
雖然在他面前送畫頗有關公面前耍大刀之嫌,不過若能讓月士賢夸贊一兩句,對贈畫之人的名聲可是大大加成。
「趙知府,您真有眼光,這幅畫真好!」旁人立刻附和月士賢。有了月士賢的稱許,這幅畫的身價倍漲。
「這可是我特別商聘相府的畫師為月老爺所繪,那畫師年紀雖輕,可是畫功堪稱一二。」趙知府連聲音也大起來了,心里好樂,沾了畫師的光彩,表示他賞畫的眼光獨到。
「師父,接著是我與四師弟合繪的『瑤池赴會』,以飛鶴、仙桃及仙人為師父添壽。」輪到月士賢門下徒孫獻壽禮。
「嗯。」月士賢沒有特別贊賞,可見這兩名徒兒的祝壽圖在他眼中難稱極品。
「師父,徒兒以一幅『獻壽圖』為師父添福添壽!」
「嗯。」很敷衍,心里卻在搖頭。這些徒兒,學藝尚淺。
後頭又有七、八名徒兒獻畫,他意興闌珊,「知畫人呢?」
「知畫說,他要獻的東西,大廳賓客多,擱不下,他請老爺移駕墨洗亭。」月士賢身後隨侍的小童子說。
「喔?這倒有趣了,他要獻什麼?」月士賢被挑起興頭,迫不及待要到墨洗亭去瞧個端倪。
這個他最疼的徒兒斐知畫,年年總有令他驚嘆之作。
不過今年非常特別,特別到讓月士賢及尾隨而來的好奇賓客說不出話來。
「獻絹紙一卷。」
墨洗亭里,一身儒雅的斐知畫躬身道出讓眾人錯愕不解的話,再將桌上絹紙攤開,一卷一卷滑開之後,全白的紙面從桌上滾到桌下,再繼續跑呀跑,足足數尺。
贈壽禮,只獻紙,出乎意料之外。
「知畫,這是……」白紙?
「請師父先在紙上畫兩筆,或點或挑或勾或撇,隨您的意。」
「你是說,我隨筆開頭,你就有辦法成畫?」月士賢明白了。
「是。」斐知畫正是這個打算。
「連師父都不敢這般自信,你真能?」月士賢挑起眉問。
「若不能,也請師父勿見笑。」斐知畫將蘸了墨的羊毫恭敬遞給月士賢。
好,測測你又精進到何種地步。月士賢在心里想著,懸腕執筆,在宣紙正中央畫下直直一筆,這一筆若用來畫山水則突兀,用來畫仕女則累贅,用來畫花鳥則困難,他倒想看看斐知畫會如何收拾。
月士賢收筆時,還不小心落了兩滴墨,這下在宣紙上形成了更難下筆的髒污。
「就這樣?不再加了?」斐知畫笑問。
「你還嫌少?」月士賢看著白紙,腦子里想著若是他自個兒,又會怎麼將三處筆跡融于畫中,斐知畫已經動筆在紙上接續下去。
筆直那道墨,成了壽翁仙人手上的木拐子,兩滴落墨是扛著大仙桃童子
斐知畫不僅繪人物,還繪山水,將雲霧底下山川的雄峻、山巒的蒼茫,以及飛升的水瀑全一一繪上,數尺的畫紙宛如天上人間。
「好!好!真好!」月士賢好聲不斷,幾乎除了這字眼,他再也擠不出更贊賞的句子。
「徒兒以此畫謹賀師父平安康泰,心想事成。」斐知畫擱下筆,賀道。
「知畫,你真是師父教過的徒兒中,最有天分,也讓師父最看好的!你若是我月士賢的親孫該有多好!」看著氣勢磅礡的圖,月士賢難掩為人師尊的驕傲及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