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小啜一口,兩歲半的娃兒自是無法細細品嘗手中那杯菊花與龍井茶沖制而成的香茗,咕嚕嚕灌了幾口後,就因那杯茶不甜也不咸,沒有任何吸引得了小女圭女圭的味兒而將茶杯遞回給他,不喝了。
倒是炭盆上的雞湯,香得令她垂涎三尺,尤其是里頭還有好幾只肥肥女敕女敕的雞腿……看起來好好吃噢。
那鍋雞腿,是大男孩那愛弟成痴的大哥用來強迫他進補,為的就是要將他骨感的身軀給養出幾兩肉來,日日補、月月補,補到他現在看到雞腿就反胃,但又不好拒絕大哥的好意,此時瞧見小粉娃光彩迸射的容顏,他靈機一動,找到一石二鳥的好方法。
「來,給你一只雞腿。」大男孩看見她抬起衣袖,不住地擦拭唇邊抑制不住的津液,笑著拿起雞腿給她。「小心燙。」
粉女圭女圭不知道什麼叫客氣,高高興興地接過滴淌著湯汁的肥雞腿,湊上小嘴吮乾每一滴的鮮美汁液。大男孩舀了碗湯擱在她面前,自己也盛了碗喝,一大一小的孩子就在秋季甫臨的午後,鮮少對話卻又像對熟識老友般對坐喝湯,自成一幅有趣的畫面。
直到第二根雞骨頭拋出,粉女圭女圭打了好些個響嗝,被撐得圓滾滾的肚子在繡襦下已經遮掩不住。
揉揉眼,玩了一整個下午所耗去的精力,讓粉女圭女圭昏昏欲睡,再揉揉眼,她的身子已然傾倒在素帛上,拿成疊的書冊當枕頭,輕輕憨呼,不一會兒竟就墜入了夢鄉。
睜眼,景色依舊,只是轉為橙橘的夕陽已經沒有半分惱人的熱氣,只剩薄橙的暖色包覆著大地萬物,那是夜將至前的情景。
大樹的樹影拖得好長好長,遮蔽了菊圃一隅,花叢間佇立著一道背對她的身影,那人,身形依舊不豐腴,但越發高姚秀逸,褪去了男孩的青澀,取而代之的是洗鏈而沉穩的當家氣勢。此刻,他微彎的身軀正貼近著一朵大白菊,像情人呢喃私語般,偶爾側過身,雕刻似的側顏俯向菊朵,怎麼看都猶如一幅精心描繪的畫中司菊之仙。
由混沌中漸漸恢復神智,景色依舊,而她所在之處,卻是夢境後十多年的現在。
又夢到頭一回在此地遇見那大男孩的情境。那年,也是滿園菊意,里頭有著小粉娃及大好人哥哥。
大好人的稱謂仍在,她卻不能再叫他大哥哥,只能恭敬地喚他「三當家」。
梅莊三當家,梅舒遲,主子。
以前年紀小,以為主子是甜糕還是咸粥什麼的,自然興不起任何惶恐尊敬,只當他是一個陪著她放紙鳶、打秋千的好哥哥,年歲越大,懂的事越多,竟也相對地抹殺了她始終擱放在心頭那段最無憂的甜蜜記憶。
主子,是用來尊敬的,爹爹不只一回同她這麼訓誡。
她隨著賣身予梅莊當長工的爹入梅莊糊口飯吃,迄今已十多載,她由一個粉女圭女圭變成了荳蔻少女,而他,從大男孩變成了男人,時間不會為任何人駐留,冉冉流逝的,除了回憶,或許還有更多來不及萌生的情愫……
「媻姍,醒了?」
幾乎在梅媻姍坐直身同時,菊圃間的梅舒遲亦回首說道,帶著她夢境中不曾變過的溫和淺笑。
揪緊那件覆在她身上的男性長衫,上頭有著屬於他的菊香,他總是不顧自己一身單薄,將長衫月兌下給她當被衾,任自己在秋風中忙碌,也不怕受風寒。
天底下哪有主子只擔心自家奴僕的健康而忽略了自己?
「三當家,我又……」又在上工時打盹了!這對一個本該亦步亦趨隨著主子上山下海的護師而言,簡直是不可輕饒的重罪,單憑這點,她早有千萬次的機會被人給趕出梅莊。
可是,梅舒遲從不多加責備,甚至將她的偷懶視為理所當然,每日時辰一到,他便往這處最偏遠的菊圃走來,身負守護重任的梅媻姍勢必要跟著他一同前行,然後,梅舒遲會撤了其余的管事或小廝,獨留下她……啃雞腿。
沒錯,啃雞腿。
梅舒遲好像仍將她視為那個貪嘴的粉女圭女圭,總是將那鍋梅大當家吩咐廚子炖煮的補身雞湯全塞給她,結果他沒養得多壯,全胖到她身上來了,要不是她從七歲起便因興趣開始跟著梅莊護師們學習拳腳功夫,將雞腿補來的肉全給練成均勻肌理,恐怕現在早成了小胖妞一個。
偏偏最教梅媻姍捶心的是——她抵擋不住女敕雞腿的誘惑,也抵擋不住啃完雞腿後洶涌襲來的睡意召喚,更抵擋不住梅舒遲輕柔哄她多吃點的聲音……
反正,她是個很沒抵擋力的女人。
「不礙事,陪著我植菊本來就屬無趣,不怪你。」梅舒遲離開菊花圃,仍染著一身清香,取餅擱在一旁水盆里的濕帛拭手。「睡得好嗎?」
梅媻姍沒回答他關懷的問句,因為那已超乎一個主子對下屬的範疇,她所能做的,只是將那件長衫遞還給他。
「三當家,你的長衫。」一句疏遠,讓兩人生分。
她不是貼身丫鬟,替他更衣披衫這事並非她本分,她不逾矩多事,僅是雙手捧上衣衫。
梅舒遲接過,緩緩套回長衫,而她,習慣成自然地退到他身後,如同一般護師該有的防衛動作。一抹無奈快速閃過梅舒遲臉上,但隱藏得極好,除他之外,沒有第二人看出分毫。
似乎沒了賞菊的心思,梅舒遲說道︰「外頭風大,進屋去吧?」
身為主子的他並不需要向她報備接下來的行程,但他從不仗恃著身分差別而讓自己難以親近,反而像在尋求她的同意般多此一問。
「是。」梅媻姍將他的話視為命令,自是遵守,絕無二話。
他與她,同冠梅姓,這姓氏對兩人而言都非屬本家姓,梅舒遲的梅姓是他們爺爺輩的賣身予梅姓大戶為奴,因而任由主子賜姓,她呢?她的梅姓也是因為她爹賣身到梅莊為長工才冠上的姓氏,同樣姓梅,他已由奴為主,她卻才成為他家的奴僕,風水輪流轉,何時何日才輪得到她跳出囹圄,擁有與他平起乎坐的地位?怕是難上加難吧。
「媻姍——」他欲言又止。
「主子有何吩咐?」她抱拳。
「沒什麼。」最後仍是搖頭。
近來,梅舒遲時常像這樣,喚了她的名,卻又沒兩句下文,搞得她一頭霧水。她本來就屬於粗線條類型的丫頭,加上練武練得勤,總會換來某些碎嘴的人一、兩句「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訕笑,當然沒什麼玲瓏心思挖掘出梅舒遲的不對勁。
兩人一如以往,沉默無語地走回府邸,表面上與一般主僕差不多,但他們兩人經過之處總會引來梅莊其他人的注目,一方面是因為梅舒遲不擺架子,廣受梅莊奴僕愛戴,所以見到他來,梅莊人無論再忙也會停下手邊工作,朝他問聲「主子好」;另一方面,梅莊人也皆懷抱著霧里看花的心態在觀察梅舒遲與梅媻姍這對「青梅竹馬」的主僕關系。
論青梅竹馬,梅媻姍打小就愛跟著梅舒遲身後打轉,大哥哥長、大哥哥短的,只要有梅舒遲在的地方,就能找著梅媻姍的蹤影,梅舒遲也疼她疼得緊,興許是梅家沒有女娃兒,他的心態是可以理解的,曾有一度,還讓其他奴僕在私底下議論,說著梅媻姍她爹——梅盛這回的算盤撥得好,女兒若能嫁予梅三當家,將來的富裕日子自是不用多說,氣得耿直的梅盛嚴令禁止女兒再糾纏三當家,省得落人話柄,說他們貪圖富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