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總是很難完美,而他的不完美,讓他變得可愛。
步奷奷知道一個年近三十的男人被套上"可愛"二字是天大侮辱,況且是像他一樣具備管事威嚴的梅大當家。但她真的覺得今天與他的頭一回交手,讓她發覺他的可愛之處。
指尖撥出的清脆珠算聲被她的輕笑掩蓋,步奷奷回憶起兩刻前的短短交鋒,芙蓉似的嬌顏更形俏美。
她想,在梅莊的日子,應該不會太無趣才是。
"步姑娘。"門外傳來有禮的喚聲。
"來了。"她奷步緩移,開了閂。
梅福站在門外,"大當家請你到花廳里一塊用膳。"
"要額外付錢嗎?"她的繡囊里只剩幾錠碎銀,接下來難保她不會有其余花費,先問清楚總是好的。
"三餐伙食包含在住宿費里。"
"他還算有點良心。"步奷奷輕吁,素手撫順毫無贅飾的青絲,確定自己的模樣沒有半絲唐突,這才隨著梅福往花廳前去。
沿途,但見朵朵天姿國色的爭妍牡丹未因夜臨而酣眠,綻著香蕊、展著柔瓣,引人流連再三。
"這些牡丹開得真美,我不曾見過比梅莊牡丹更美的品種。"行經一叢"狀元紅",步奷奷不禁停下腳步,贊道。
她爹也總是夸揚著梅莊牡丹,但天價一般的鉅款,並非尋常人所能支付。
"不是我梅福自夸,咱們梅莊的牡丹就連皇城里的皇後、貴妃、公主都愛不釋手。現下是因為夜黑,要不,這園子里紅紅粉粉的花更艷哩。"見步奷奷伸手要觸踫蕊瓣,梅福急道︰"步姑娘,踫不得!莊里的牡丹你可踫不得呀!"
她露出疑惑的神情。
"這些花全是咱們的祖女乃女乃,踫掉了她一根寒毛,咱們可是要月兌層皮來償的。乖,遠觀就好、遠觀就好。"梅福的口吻像在同一個小娃兒說話。
"抱歉。"她看到自己的情不自禁讓梅福冒了滿頭滿臉的汗,不由得暗罵自己失禮,"我以後會小心的。"
"謝謝你,步姑娘。"梅福為這小泵娘的體貼感到窩心,忍不住多同她說些話,"在梅莊,沒有太嚴厲的家規,但你一定要記住,大當家痛恨有人跟錢過不去,梅莊是靠花起家,三代之前的梅老太爺是被一戶梅姓大富買下的長工,當年他就專司梅大富園里的花花草草,'梅'這個姓也是跟著主子姓的,就像我梅福一樣……"梅福為自己的離題一笑,續道︰"大當家是苦過來的,所以他對錢財看得很重,雖說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但他總說生死自是不用花費一分一文,真正需要銀兩的,卻是生到死之間的人生數十載呀。"
"他說的有道理。錢雖非萬能,但沒有它,卻是萬萬不能。"步奷奷有感而發,她今日會上梅莊"討債",說穿了也是為了這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累贅。
"而梅莊財富的來源就是這一株株的祖女乃女乃,你要是賞大當家一個摑掌還不打緊,萬一那耳光是落在這些祖女乃女乃身上,我想……不,我拍胸脯擔保,大當家會將你活埋。"
步奷奷噗哧一笑,換來梅福的嚷嚷︰"你別淨笑呀,我不是說笑。"
"我相信你。"只是她想到梅舒城可能的反應,就覺得……可愛。"還有呢?"她想多听些關于梅舒城的事,由梅莊人嘴里听到的他,與莊外盛傳的他大相逕庭。
梅福突然吟道︰"錢之所在,危可使安,死可使活。錢之所去,貴可使賤,生可使殺,是故忿爭辨訟,非錢不勝;孤弱幽滯,非錢不拔;怨仇嫌恨,非錢不解︰令聞笑談,非錢不發。"語歇,他咧嘴一笑,"這是梅家家訓,你雖是客人,但也是知道的好,免得犯了大當家的忌諱。"
步奷奷斂起笑意,梅福那番半戲謔半玩笑的吟誦,讓她心頭一緊。
只有體會過錢財之重的人,才有辦法明了這段文字中的心酸。
有錢能使鬼推磨,生死貴賤,也全賴著錢財打轉。
有錢,人人逢迎巴結,伏在腳邊呼爹喊娘;沒錢,人人避如蛇蠍,生怕沾到一絲晦氣,讓貧困窮神給附了身。
他苦過,所以深諳錢財掌控著人情冷暖,是嗎?
按捺不住,她再探詢道︰"梅大當家的待人處事如何?"
"以四位當家來看,他不是最好的一個。"梅福坦言。
"我知道,外傳梅三當家最好。"近些年來,梅三當家的名氣幾乎要遠勝過梅舒城。
"或許就是因為其他幾位當家都好,所以大當家才必須不好吧。否則一莊子的奴僕丫鬟要怎麼管?"有人扮黑臉,有人扮白臉,才能讓奴僕們又敬又懼。
"言之有理。"
穿越幾圃牡丹花園,步奷奷被領至一處環以薄紗的亭台,以綢紗為四壁,朦朧卻又清晰,在清爽宜人的春季暖夜里,在此用餐的確是相當不錯的選擇。
"大當家,步姑娘到。"
"梅大當家。"她在台階前福身,紗內的梅舒城沒有應聲。
"步姑娘,請上座。"左右兩名童僕替她拉開兩邊薄紗,她道了聲謝,緩緩走進花廳之中,身後的薄紗才又輕輕攏合。
"好雅的花廳。"她攏裙而坐,接過梅舒城遞上的暖身溫酒。
"我二弟差人築的,我嫌它太花錢,光耗費在那幾匹繞在四周的綾紗錢就夠整座梅莊半個月的開銷。"梅舒城對花廳的優雅月兌俗顯得不屑,"花了這麼大把的銀子,當然得將銀兩的功效發揮到極致。"
"極致?"
"這花廳是用錢堆積出來的,不能白白讓它空在庭園里養蚊子,所以早膳午膳晚膳都在這兒用。"梅舒城解釋著邀她到花廳來,不為閑情、不求雅致,只是想發揮銀兩的效用。
被他這麼一說明,花廳的美感霎時全染上一層銅臭,迎風拂動的輕紗在她眼底也變成一張張隆興錢莊的銀票。
"你算好運氣,春暖花開時來到梅莊,要是臘月時節來的話……"他邊笑邊啜了口酒。
"臘月寒冬你也是在花廳用膳?!"天呀,這會凍死人吧!輕軟的薄紗在冬季根本負擔不起半分遮蔽凜冽風雪的成效,沁襲入骨的是足以將人凍成冰棍的寒風呀!
"這樣你還會認為它'好雅'嗎?"幽深黑眸里閃動著惡意。
她沒辦法想像俊秀如他在寒風中流著兩管鼻涕、打著哆嗦用膳的畫面。
"如果你的目的只是讓我認為它的雅致全是假象,那麼,你成功了。"她似笑非笑,"我餓了,可以用膳了嗎?"她望著桌上五菜一湯,全是些很普通的家常菜,不若一般富貴人家的奢華浪費。
"請。"梅舒城笑容可掬。
步奷奷也不再客氣,端起飯碗開始進食。這些飯菜也算是她花錢買來的,不吃不可。
"你看起來像只餓死鬼。"他取笑道。
"我沿路走來已經撥算盤珠子算過了,我在梅莊的每一頓伙食都叫價好幾兩,我為什麼要跟我的銀子過不去?"她大啖一口青菜。
梅舒城也拿起餐具,扒飯入嘴,"看來,你也是個精打細算的人。"
"客氣。"不顧唇上油膩,她扯出笑。
"瑯嬛閣出了什麼問題,非得要你一個姑娘家寄宿在梅莊學習男人才該費心思量的生意手腕?"梅舒城開門見山地問。
"沒出什麼問題,只是一年比一年差罷了,按這等情形惡化下去,不出三年,瑯嬛閣勢必會被其他古玩店所取代,雖然我們是老字號,但不可否認,我爹固執的經營態度及沒能培訓各地尋貨的鑒賞師傅,拿什麼跟別人比?古玩種類沒別人齊全,叫價又比別人高兩成,即使古玩的質地好,在外行人眼中看來都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