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怪你當初願冒險助她,讓一條未飲孟婆湯的魂魄人世,不過你老是開玩笑說要娶她,萬一她當了真……」
「她願嫁,我也不願娶。」面具下的魘魅淺笑著。她,不是他所要的。「況且咱們鬼差又不能娶妻。」他才不會去犯下天條咧。
「那你還老以逗弄她為樂?」
「玩弄著她的傻,我才會覺得自己比她聰明些呀。」這可是自我安慰,也是他在工作之余的最大樂趣。
他身後的男人頓了頓,揚起邪笑。「你真是只惡鬼。」
第五章
兒所能容忍的分離日子,僅只短短四日。
這比起她三十年前、五十年前、七十年前那幾回被轟出臥雪山時只離開一個晚上的紀錄,她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來遏止自己泛濫成災的思念。
似箭歸心,讓兒加快了振翅的速度,奈何鳥爪上勾握著一大個包袱,加上嘴里叼餃的物品,嚴重地拖累了她,讓她飛飛停停又氣喘吁吁,好不狼狽。
一大袋為他精挑細選的衣裳及土產,對只鳥兒而言果然太沉重了……呼呼,好累、好喘……
眼見鳳淮的住所映入眼簾,兒精神一振,雙翼拍拂得更使勁、更有力。
遠遠的,她瞧見鳳淮的身影,好似一朵曳過蒼穹的潔淨白雲。他手執書冊,走向屋外兩株高樹間以繩索纏架成的繩椅,攏妥衣擺落坐其上,狀似悠閑地攬卷閱讀,凝神專注。
他看起來……過得真好!
即使沒有她的存在,還是過得很好。
兒有些氣惱地想。
寒風撫起晶雪,鳳淮伸手壓住被風吹得啪啪作響的書頁,放任向來一絲不苟的白發隨意飛揚,身上仍是那襲單薄白裳。
「風那麼大,你還穿這麼少,不怕受了風寒?一點也不會照顧自己……」兒不滿地嘀咕著,擔憂的情緒全寫在小臉上。
她知道他不畏寒冷,雖然擁有深不可測的內力,卻從不靠內力運熱來保持體溫,反而讓體溫降至與冰雪同溫,甚至比冰雪更寒更冷。
不用她擔心,不用她叮嚀,他可以將自己照顧得很好,獨立自主得令她涌起滿滿的沮喪與無力感。
他若有一些些依賴她,興許他現在的神情會透露些顯而易見的失落;興許會有點心浮氣躁︰興許也可能茶飯不思——
可惜,他臉上有的只是雲淡風輕。
相形之下,她就顯得太沉不住氣,不僅沉不住氣,更沒骨氣……
兒在距離鳳淮五步遠的雪地上斂翅停歇,羽翼不可避免的發出拍打聲,喚回那雙專注于字里行間的淡瞳微揚,凝望著她。
兒恢復嬌俏姑娘的模樣,沒多說什麼,逕自埋首在手邊的大包袱里,努力翻找模索,好半晌後,她抖開一套青霄般湛藍的男子衣裳,小跑步地奔到鳳淮身邊,將衣裳輕罩在他肩頭。
鳳淮靜靜凝望著她的一舉一動,瞧得她有些窘。
「今天好冷,你要多添件衣裳,小心著涼。」兒低下頭,輕聲道。
他心里一定在想著︰你怎麼又回來了?!死皮賴臉的趕也趕不走!
兒貝齒扣咬著粉唇,為自己心底浮上的猜想而覺得難堪。
「我不冷。」長久,鳳淮輕啟薄唇,雙眸又落回書冊間。
風起,他下意識抬起左手揪住湛藍衣裳的衩領,徒留空蕩的袖擺翻騰成浪。
兒見鳳淮沒扯開那襲藍衫,心頭泛起淺淺甜意。「哎呀呀,要看書就進屋里去看嘛,風一吹,你的發全給拂得散亂,又扎眼又礙著你的視線,連書都快抓不牢,差點給飛了——」
「屋外涼爽。」他隨口應道,嗓音一如往昔清淡。
涼爽?!這男人八成已經喪失了五感,連冷熱也區分不清了!這種凍得她渾身直打顫的極寒溫度,也能稱之為涼爽?!
面對他如此回答,兒只好舍命陪君子,挨在他身旁坐下,享受這凍死人的「涼爽」。
唔,好冷。
兒手動動、腳動動,盡量讓四肢停不下來,好磨蹭出些許暖意。
「鳳淮,你不問我為什麼又回來了?」雖然早猜到他不會有太感人的答覆,兒仍是每回都問。
「你的不守承諾,我已見識無數回,毫無詫異。」
丙然又出口傷「鳥」了,嗚,早知道就不多此一問。
「我又沒有親口向你承諾‘我走了就不回來’……」兒再度犯起嘀咕,有些泛白的粉唇抿了抿。「那……你有沒有想我?」她不自量力地再問。
「沒有。」他答得迅速,一反以往總是帶著清傲的口吻緩緩反駁,此時的否定反倒像是欲蓋彌彰。
只可惜憨傻的兒被字面上的「沒有」所蒙蔽,難以深思其中涵義。
「我就知道……」好失望好失望,「可是我有想你噢。」時時刻刻。
一雙蓮足晃呀晃、搖呀搖,牽動繩椅上的鳳淮一並陷入擺蕩震動。
「想著想著,就回來了。」她笑,毫不掩飾頰邊浮上的兩朵輕紅,「回來之後,就不要再走了。」後頭這句輕語,是她最衷心的希冀。
鳳淮不置可否,只是伸手輕拍在她不住輕蕩的大腿上,淡淡斥道︰「坐好,別再晃了。」她搖得讓他無法靜心閱讀。
兒雖知鳳淮這一掌毫無遐思,僅是出乎直覺反應,卻依然燒紅了粉頰。她動也不敢動,羞答答地凝望著他那只極少沐浴在烈陽之下,因而顯得異常白皙的掌背。
他的手,冰冰涼涼的,不若一般尋常人的體溫,透過她單薄的紗裙,過渡如雪般的寒溫。
兒靜嫻地停下擾人舉動,讓鳳淮感到滿意,書冊上某段宇句緊扣著他絕大部分的注意力,使他一時之間忽略了他的掌仍擱放在她縴長腿上。
全身的火熱由他冰冷掌心貼熨之處開始點燃,直竄上她的花容,讓她再也感覺不到半絲寒意。
好奇特,分明是如此冰冷的大手,卻帶來源源不絕的熱意。
兒小心翼翼地攤掌反握住那只大掌,見他專注得毫無所覺,她像個發覺新奇游戲的小女敕娃,喜孜孜收攏白玉五指,將他包覆在自己掌心,卻仍不敢太過使勁,就怕驚擾了鳳淮,失去這如夢似幻的溫暖親昵。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只是想握牢這般淺淺的小小幸福。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邀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
何時見許兮,慰我旁徨,不得于飛兮,使我淪亡。
使我淪亡。
輕淺的嗓音唱出流轉了亮的古老曲調,亙古不滅的愛戀。
兒鶯鳴般的嬌嗓一再重復呢喃,水燦雙眸半眯半合,整個視線中只剩她與他交纏不分的十指。
鳳飛邀翔兮,四海求凰……
眼皮越來越沉重,她為了趕路回來見他,足足飛了好些時辰,好想睡。
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
兒強眨眨眼,仍不敵倦意。最後她放棄了掙扎,讓長睫掩去疲憊眸光。
何時見許兮,慰我旁徨……
合上了眼,她的口中仍吟唱著曲兒。
不得于飛兮,使我淪亡……使我淪亡……
叩。
突來的聲響及撞擊讓鳳淮側過首,發現坐在他身旁的兒整顆螓首已經貼躺在他的臂膀上,沉沉睡去,只剩片段的殘曲仍緩緩在耳邊回蕩。
那耳熟的字字句句,含帶著他不甚明了的情意,由她口中唱來更顯清寂孤寥。
「鳳飛遨翔兮,四海求凰——」鳳淮捕捉到此時無意識逸出她檀口的句子,淡淡復誦,到後來,她清唱一句,他便尾隨低喃一句。
不知怎地,他覺得自己並不是頭一回吟念這闋曲詞,在好久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