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沒有不咬人的虎兒,卻也有甘願被虎兒咬的人。」
她抬眸,「是指你嗎?」
霍虓笑了笑,沒有回答。下一瞬,他陡然憶起了什麼,低頭在她耳畔問︰
「你想不想要個名?」
「名?」淡黃的眸帶著不解。
「名字。總不好老是喚你小虎精、小虎精的。」
「我可以要個名字?」她不自覺露出期待的神情,像個討飴吃的娃兒。
「當然。」霍虓由燃盡的火堆中翻到一截余炭,在石塊上書寫著好些個字,再一個個念給她听。「蕙質蘭心,比喻芳潔聰明,叫蕙蘭?」
虎兒般的螓首不給面子地搖頭。
「綾羅綢緞,軟而薄的上好絲織,叫綾羅?」
仍是搖頭。
「湉湉,水流平靜的樣子,這名字可好?」
繼續搖頭。
「嗯……麗花、金花、寶花、春麗、寶珠、麗珠、平安、美滿、吉祥、如意、恭喜、發財……」
他每說一個,靠在肩胛邊的小腦袋就搖了搖。
嘿,這小虎精很挑噢!
「你的名字是什麼意思?」她開口問。
「你是問那個‘虓’宇嗎?」
「嗯。」
「虓,虎吼。」
束著淺黃發辮的腦袋想了想,「我也要叫虓。」
「你?」
「嗯,霍虓,我也要。」她是虎,當然要配個與虎有關的名。
「不只同名,你還要跟我同姓?」真貪心呵。霍虓揉揉她的發,「那要如何分辨‘霍虓’是在喊誰?誰又該答腔呢?」
她臉上的表情可認真了,「我叫你,你答腔;你叫我,我答腔,不會弄混的。」一抹笑靨在她唇畔劃開,是無邪,更是絕艷。
霍虓怔然,為她的笑,也為了她話中的含意。
她的笑容,是不挾帶任何雜質的,純粹而全心的信任。
但她的話……卻充滿了獨佔的意味。
「小虎精,我們不會一輩子都待在這山洞里,我們的生命不可能只容下彼此,總有一天雨會停,總有一天你我會遇到新的人……或精怪,到時又如何向他們介紹自己的名?他們喊著‘霍虓’時,是你或我該回答?」霍虓輕聲問。
「不會有其他人。」她想也不想。
「會的,一定會的。」
「不會……」她震懾于他黑眸間的堅持。
「我和你,不可能變成一個‘霍虓’。」不可能像現在,相依相偎,他們只是被一場不止休的雨給困住了。
霍虓試圖委婉,然而仍免不了看見她的笑容由白皙小臉上褪去。
她,從他懷中退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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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雨瀟瀟,拂亂一山碧綠,紛紛落葉,盡成尸泥。
整個雨夜,淅瀝聲回蕩在清冷洞穴內,響亮亮的,吵得她一夜無眠。
霍虓也未入眠吧,否則身後那道視線不會牢牢鎖著她。
她扯散了發辮,僵硬地蜷著身,動也不動,不去理會他的任何動靜。
黃眸瞥向天際,蒙黑的天幕閃過明晃晃的紫電,照亮瞬間的景物,也讓她瞧清洞穴外的疾風驟雨。
雨,終會停。
雨停了,她與他也就要分離……
她知道,這無關雨歇與否,只因他是人,而她是虎精。
淺淺嘆息——她以為是由自己口中逸出,仔細一听才發覺,那是來自她身後的霍虓。
「我到這深山來,是為了替故友完成遺願。」
霍虓倏然開口,打破了沉默,但嗓音低得猶如落雨,害她非得豎起耳朵才能听仔細。
「曾經,他在這山里邂逅了一名女子,他雖對女子的身分生疑,但仍不顧一切愛上了她的溫柔婉約。花前月下、山盟海誓,兩人擁有數年幸福美滿的生活,後來,我的故友因父喪而下山回鄉,女子不肯隨他同行,只告訴他,她會等著他回來。」
紫電來臨,霍虓等待震天雷聲過去才娓娓繼續。
「但他沒有回去,而他也不知道那女人是否仍在等他。」
「他為什麼不回去,用雙眼證實那女人有沒有等著他?」她冷哼,又發現人類的一項惡習——背信忘義!
霍虓沉笑,「他沒辦法回去,因為,他成了老虎嘴里的食物。」
「他,被虎吃了?」她微愕。
「最後。」
最後?這是什麼意思?她不解。
「難道你上山來,是為尋找那頭吃了他的虎,為他報仇?」
霍虓輕輕搖頭,「我上山,是因為故友怕那女人一輩于痴痴的等著他,等著一道再無法回返的孤魂,也怕那女人怨他負心,即使黃泉相見也不願原諒他,所以他才拜托我為他尋找那女人,將他的死訊傳達給她。」
她蹙眉,總覺得他話里有矛盾,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你跟我說這些做什麼?」她可沒興趣理會人類的愛恨情仇。
「想讓你更了解我。」黑眸飽含著淺淺的笑。
她抿著唇,好半晌才漠然道︰「何必了解,反正再過幾日,我們各走各的,誰也毋需理睬誰。」
霍虓對她的賭氣口吻感到有趣,朝她移近一步,瞬間察覺她又聳立起渾身防備的虎毛,就像回到初相見的那時。
他刻意無視她的疏遠,又移近一寸。
「我要靠過去羅。」他開口提醒。
她沒點頭,卻也沒搖頭。
下一刻,霍虓已經將她擁進懷中。
他每次開口提醒她時,總輕描淡寫地說要模模頭或是靠近她,結果每回都踰矩過了頭,所以她也不會太過驚訝。
「你不是說想要我那個代表著虎吼的‘虓’字嗎?」
「我不要了。」她違心地否認,硬是與他唱反調。
「我叫你嘯兒吧,虎嘯也正是虎吼的意思。」他逕自說著。
「我不需要名字。」
「你要的。」他耐心十足,輕聲肯定道。
「我不要!」她在他懷中抬頭,澄黃的眸中是滿滿的自嘲,「我要名字做什麼?!反正到頭來我都是孤孤單單的,沒有人會喚我,沒有人會喊出那個名字,何必用這種方式來嘲弄我?!」
既然是個永遠都沒機會被別人喚出口的名字,有與沒有又何來差異?
反正,她孤獨慣了……
既然總是要孤單,就讓她維持現在的狀態,不要給她滿滿的希望,又不留情地將她拋入無助的境界,讓她的回憶中又添一筆惆悵。
「你要的。」霍虓忘不了白天承諾要為她取名時,蕩漾在那張小臉上的欣喜光彩,他知道那種擁有名字的歡愉,因為他也曾經領受過。「不要欺騙自己。」
他拾起樹枝,塞進她的掌心,大掌堅定而輕柔地握著她的手,緩緩在乎坦石塊上書寫著——
嘯兒。
「這是你的名字,嘯兒。」
她本想再反駁他,可那股不甘的怒嗔全數潰敗在心底深處涌起的感動之下——不單是因為她擁有了屬于自己的名宇,更因為霍虓不僅清清楚楚看穿她佯裝的倔強,更展臂包容。
她的眼眶有些濕潤,怯怯地任他帶領著她,一橫一豎、一筆一畫,伴隨著他低沉的聲音,一字一字書寫。
烙在心底的,下知是那兩個無墨字跡,抑或他專注吟念時的淺啞嗓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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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漸小。
暖暖的陽光與微涼的雨絲並存,蒼穹一洗接連數日的陰霾,透出碧青的色澤。
幾絲日芒悄悄探入洞穴內,其中夾雜著如針細雨。
即將放晴的天,卻讓她的心重重一沉。
天晴日暖,離人歸途。
視線不自覺地瞟向洞內,等待著半刻前去覓食的霍虓回來。
她怕,怕他回來後就要離開了。
也怕,怕他根本連回來的步驟都給省略了。
踩著略微焦急的步伐,她踱回霍虓放置包袱的石塊前,將包袱拎抱到懷里,好似只要抱緊了他的包袱,他便會乖乖的回來。
她有些孩子氣的將臉蛋貼上包袱,輕輕磨蹭。然而霍虓隨著包袱一並放置在洞穴內的,還有另外一樣物品,刻意被藏在包袱及石塊隙縫間的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