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我不相信,你是否打算直接撲上來,咬斷我的喉嚨來證明?」他問。
「必要時,我會。」
「證明給我看,對你又有何益處?」霍虓咬著酸果子,繼續說道︰「你在等我露出恐懼眼神之後,再慢慢品嘗我的害怕顫抖?」他很識相、很配合,也很受教地點頭。
她拋下兔尸,唇畔一片血紅,白皙柔荑抹去殘紅稠液。
「你為什麼不怕?」
為什麼不像其他人一樣驚聲尖叫的逃跑,或隨手取餅任何傷人的武器攻擊她?
「怕什麼?怕你吃我?」
「我真的會!」她出言恫喝,換來霍虓的笑。
「但你剛吃飽呀。」他拎起無辜兔尸,笑了笑,動手將兔尸發揮最大功效——除毛、上架、炭烤。「你知道,精怪野獸與人類的另一項不同,在于它們只要填飽了肚子,便懶得多殺一條生命,獵捕只為充饑、只為延續生命,無關喜怒哀樂。人就不同,他們會為了一件柔軟皮毛而獵殺動物,會為了享受追逐的樂趣而獵殺動物,會為了防範自身安危而獵殺動物。」含笑的黑眸不帶任何恐懼,「你現在是頭吃飽的精怪,我不怕。」
她看著霍虓的笑,一時之間無言以對。
「不過,人類仍有善惡之分,並非所有人都如我所說的那般,不能以偏蓋全。」
「你是想說,你屬于人類中善的一方嗎?」她的口氣有些輕蔑。
「不算是吧,至少,從沒人如此夸獎過我。」霍虓漆黑如墨的瞳中閃過一道莫名情緒,隨即長睫輕合,掩去眸里的波濤洶涌。再睜開眼時,他已恢復原先的和善無害,「對了,你是屬于哪一類精怪?」
「我……」她低眸,披垂的淡色發絲半掩著精致花顏,只有那對琥珀黃瞳的光彩無法掩蔽,「虎精。」
「你是虎精。」霍虓用低沉嗓音重復著她的回答,淺吟的音量好似在自言自語,沒有任何詫異起伏。
仿佛,他早就料測到答案了。
「一只痛恨人類的虎精。」她立即補上。
霍唬對她有些孩子氣的舉動感到好笑,「你這只虎精,年歲尚淺。」他用的是肯定語氣。
「我已有數百年修行。」
「一百年也是‘百年’,九百年也是‘百年’,你是哪個?」
她頓了頓,「不記得了……」
一百年是如此過,兩百年也沒有改變,三百年、四百年、五百年……又有何差別?
她的歲月,仿佛隨著娘親合上哀怨水眸的那個雨夜而靜止,未曾邁前。
娘親心願未了,尋了百年仍帶著遺憾合眼……
霍唬緩緩轉動木棍上的兔肉,混雜著木枝的嗆鼻煙燻及肉香彌漫山洞。
「你是只孤獨的虎精,一只……」霍虓眉宇之間輕掃著透徹,「很孤獨的,虎精。」
此時,洞外劃過閃電,接著響起的,是轟隆隆的雷聲。
而他的話,比雷聲更震耳。
第二章
雨,連綿不絕的雨。
雨勢阻礙了兩人離開山洞的意念,不止不歇的雨絲在洞口築了一張網,將兩個不可能有交集的人緊緊牽系在一起。
一夜柴火已盡,洞穴內冷冷清清。
霍虓的衣裳總是半濕不干,熨貼在麥色肌膚上,看起來有些冷,也有些不舒眼。她則是靜靜蜷著身軀,眸子盯視他一舉一動,仍存防備。
「你冷不冷?」
黃瞳眨也不眨。
「要不要恢復虎兒模樣,至少能有一身皮毛御寒。」他打趣道,「我也好窩著取暖。」
她的眼中清楚寫著——休想!
今晨的早膳便是昨兒個她咬回來的兔子,及數顆咬了一半的酸果。他將食物分成兩份,把其中比較多的那份推到她眼前。
「將就點,若雨勢變小,我再去找其他食物。」霍虓咬著冷硬的兔腿。
「為什麼你不自私地拿取這份?」
「因為我要喂飽你呀,喂飽飽的精怪是最乖巧的。」他露出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樣,右手越過界線,原想模模她的頭,卻換來她齜牙咧嘴的低狺。
當一頭虎兒露出這表情,千萬別傻傻地湊上前去,否則它絕不會吝嗇在你手掌烙下一排齒印當贈品——霍虓識相地將兩手縮回胸前,釋出善意。
「放心,我不會胡來。」
她打量他半晌,利牙才緩緩在唇間隱去。
「你看了我整晚,還看不膩嗎?」他取笑著她凝覷時的專注及認真,除了瞬間的眼瞼眨動外,黃澄澄的水眸老盯著他瞧。「還是你在研究我身上哪部分的肉最爽口、最好吃?」嗯,這個可能性最大。
霍虓還有心情開玩笑,只可惜沒能逗笑她。
「別這麼防備,我不會趁你不注意時掏出刀劍武器來傷害你,咱們和平共處可好?」他看穿她眼底真正的警戒。
「虎與人,永遠不可能和平共處。」她口氣不屑。
「是嗎?沒有絕對的可不可能。」他無害的笑容里添了抹深沉。
無害與深沉,矛盾。
「至少,我不會和我的‘食物’和平共處。」她哼聲道。
「食物,是在說我嗎?」霍虓指了指自己的鼻尖,分明是冷峻的面容,卻融合著天真無辜,又是一項矛盾。
這男人,絕對不似他所呈現出來的單純。
「如果這場雨十天半個月不停,我就會撕裂你的皮肉果月復。」言下之意,他就是她的儲備糧食。
「我明白,饑餓會引發獸性。放心,共處的這段時間里,我不會讓你餓著半分的。」霍虓善解人意極了,臉上絲毫不見懼意,「你不妨嘗試和‘食物’相處,興許你會發現,這道‘食物’也有可愛的一面。」他笑。
「我不需要和食物培養感情,它只要能填飽我就夠了。」她潑他冷水,投給他挑釁的目光。
霍虓也不與她爭辯,好似在縱容一個倔強任性的孩子要些小脾氣。
她的縴背懶懶地靠貼在石壁上,雨季總會讓她看來有些孱弱,她想蒙頭大睡,睡去這場讓她四肢無力、頭疼欲裂的霏霏細雨,可眼前這名闖入她靜謐空間,與她共度一天一夜的「人」,卻讓她怎麼也不敢掉以輕心。
精怪野獸的喜怒很單純,也很容易分辨,開心便是蹦蹦跳跳、引吭高歌,憤怒便是咆吼嘶鳴、張牙舞爪。
人卻不同,他們擁有七情六欲、愛恨嗔痴,那些情緒,對精怪野獸而言太難理解,也永遠不知道在那樣和善的笑容背後,是否掩藏著一把鋒利的劍,是否會在轉頭的瞬間,換上另一張猙獰的面孔。
一瞬間,她的眉心有絲痛楚,提醒她過往的教訓。
防「人」之心,不可無。
所以她整晚沒合眼,盯著這男人的睡顏。漫漫長夜,他睡得又沉又香,均勻的鼻息掩沒在嘩啦啦的雨聲中,香甜的模樣讓她差點祭出虎牙,撕扯掉那抹令人不滿的笑靨。
即使他睡熟了,她仍不敢閉眼休憩。
她,不信人類。
不信那無害的笑、溫柔的黑眸。
不願相信。
霍虓發覺了她黃瞳間的強撐倔性及倦意,長睫微垂的陰影斂去她的晶瑩眸光,再也藏匿不了淺淺的疲憊。
這小虎精,該好好睡一覺了。
霍虓拿起半只烤兔腿,朝她栘近。
「你做什麼?!」原先倦倦的淺黃虎眸一瞠,添了怒意及防備,像只被侵入領地而發怒的獸。
「吃兔腿。」他俐落回答。
「退回去!我不要吃兔腿——」她想吼退他的腳步。
淡黃眸間的他不斷逼近,只有笑容不曾改變,霍虓修長五指在她面前輕輕一揚,接著她便嗅到一股屬于他的香味,眼瞼沉重得無法控制,意識也陷入全然的黑暗。
霍虓及時接住她癱軟的身軀,輕笑。
「這兔腿,是我要吃的;而你,只要乖乖作場好夢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