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夸她聰明,她卻馬上說出這般孩子氣的話。
「是怎樣的怪味道?」
「我不知道,以前沒聞過,也或許只聞過一、兩回,所以形容不上來,但我不喜歡。」她的小手在鼻前揮了揮,表達她的厭惡。
那股味,像極了銅臭味。
龍步雲暗自回想著上回與皇甫冰川淺談的點滴,並未發覺這小丫頭所提及的怪味,但一瞧見女圭女圭的俏皮模樣,他也只將之歸為小丫頭的胡言亂語。
「既然你不回皇甫公子身邊,你現下在何處落腳?」龍步雲隨口一問。
「哪里有樹就在哪落腳呀。」女圭女圭指著枝葉繁盛的樹上,她從小到大不知睡在樹上多少回,早就駕輕就熟。
龍步雲沒應聲,直到威脅恫喝完小男孩的泠溱回到他身後。
「咦?你不是那天藥鋪里的小泵娘嗎?」泠溱也認出她來。
「你認識我?我不記得見過你。」女圭女圭回得理所當然。
「你當然不記得見過我,那日你的眼神全膠著在我大師兄身上,到後來還依依不舍。」恐怕連身邊究竟站了幾個人都毫無所覺咧。
「泠湊,誰讓你多嘴了?」
「我只是在勾回小泵娘的記憶。」
龍步雲不置可否地瞥了泠溱一眼。「咱們沒時間浪費,還有幾個地方待查,現在——」
他句子中最重要的四個字——馬上閃人——還來不及說出口,嬌女敕女敕的銀鈴嗓音搶先一步發言。
「你可不可以幫我找人?」女圭女圭的手又自動自發地纏上龍步雲的衣袖,握緊。
「找人這檔事官差中有專人司職,可惜那個司職的人不是我。麻煩你自個兒朝前走,第二條巷子右轉就可以看到衙門,自己去排隊登記。」龍步雲露出在師兄弟面前才會展露的溫柔笑意,嘴里卻吐露著辦案時的冷峻及疏遠。
「我要你幫我!」
「為何非我不可?」雖然他領的微薄薪俸正是民脂民膏中的一小部分,但他已經很認命地在自己崗位上拚死拚活,自認這筆薪俸領得心安理得。現下她竟然要他在百忙之中再接下一件「雜事」,他可沒興趣和專司找人的衙門兄弟搶工作。
「我不要別人幫忙,只要你。」
好!真好的理由!有說跟沒說是一樣的。龍步雲撥去揪著他衣服的小手,縴縴五指隨即又朝衣裳的其他空隙襲擊。
「幫我啦!」
「別拉拉扯扯的!」
「你點頭答應啦!」女圭女圭把向來用在爺爺師父身上的撒嬌本領,照本宣科地套用在龍步雲頭上。
「嘖!」
泠溱笑看著大師兄與小丫頭一個像揮蒼蠅、一個卻努力不懈地糾纏,對於龍步雲的窘態感到有趣——看來大師兄遇上麻煩了。
「好!我幫你!」龍步雲大喝一聲,揪著女圭女圭的肩頭,將她推靠到石牆。「文房四寶!」
他一聲令下,衙役趕忙到鄰家店鋪內張羅,半晌,蘸了墨的毛筆及紙張恭恭敬敬地遞上。
「拿著。」龍步雲將一臂之寬的白紙攤在她眼前,完完全全遮住了女圭女圭的視線,她只隱約從紙背瞧見墨筆在上頭揮舞,接著便是一柄薄利的匕首在紙張中央劃出一個四方格,讓女圭女圭困惑的臉蛋正巧瓖在其間。
粉女敕女敕的花顏在懸賞告示下顯得分外無辜。
「好了。」龍步雲調侃一笑。「你就乖乖站在這『懸賞』,你所尋找的人只要見著了這張告示,必會將你領回,到時請你發揮如此膩人的纏功,一輩子賴著他。」
「等——」女圭女圭的腦袋才探出數分便被龍步雲制止。
「告示不是不會說話的。」他伸出食指,停在距離她俏紅菱唇前幾寸,制止她的發問。
可是……這樣仿真能找到爺爺師父所提及的人嗎?
女圭女圭眼睜睜看著龍步雲走遠,只有他身旁的泠溱憂心忡忡地不斷回頭。
直到雙方各自化為遠方渺小黑點。
「大師兄,你為什麼要戲弄她?」泠溱急切的口吻中帶著滿滿的不諒解,他在女圭女圭眼中看到天真的信任,而大師兄競忍心戲弄她的信任?!
龍步雲嗤笑一聲。「任誰都听得出來這只是戲言,倘若你是她,你還會傻傻地將自己當成告示,『貼』在壁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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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她會。
梅月晌午,雨花蒙蒙。
龍步雲伏案振筆,正思索著連日來所查訪的點滴及其他兄弟搜羅的情報,還來不及落筆紙間,一串猛甩而至的水珠率先染濕了宣紙。
龍步雲頭也不抬,直接道︰「泠溱,你難道不知道濕傘不能帶進屋內的道理嗎?就算你不知道,好歹也該有點良心,別將水珠甩得滿屋都是。」
他像個有耐心的長輩,教導無知後輩做人處世的大道理。
「我什麼道理都不知道!但我知道你滿口仁義道德,行為卻擺明了狼心狗肺!」泠溱出口便沒有好話。
龍步雲眨眨眼,無辜受難的神情讓人很難聯想到「鐵血神捕」的美稱。
「很少听到你這麼嚴厲地指責人,也很少听到有人用『狼心狗肺』來贊美我。」龍步雲瞄一眼廳堂上懸掛的區額,上頭提的字眼可是與狼心狗肺全然相反的詞匯——忠肝義膽咧。
「你知道我剛剛上哪去了?!」泠溱雙掌使勁地拍在桌上。
「不知道。」他又不是泠溱肚子里的蛔蟲,也沒成天跟在他後頭打轉。
泠溱深吸口氣,因為他明白動怒只會氣死自己。「我方才奉王師爺之命,上了一趟西市,途中經過張貼告示的石牆。」
「嗯哼。」龍步雲發出回應,以示他有認真地听進泠溱的話,左手一揚,抽掉方才被泠溱弄濕的紙,繼續忙著揮毫。
「被你戲弄的小泵娘仍站在那里。」
泠溱的話成功地讓龍步雲一怔,絲毫不覺蘸了濃墨的筆尖正滴落著墨淚。
「什麼?」
「她還在那里。」
「她還在那里?」龍步雲劍眉一攏,「那是兩天前的事了。」
「沒錯,所以你模模自個兒的良心,是不是配得上狼心狗肺這四個字?」
龍步雲垂眸,再換上一張紙,揮毫。
「你為什麼沒反應?」
「我有反應,我已經承受良心的譴責。」他點點自己的心窩處。「改日再遇上那姑娘,我會親自向她賠罪。」只是他沒料到天底下競有如此蠢呆之人。「我相信泠弟弟已經告訴那姑娘一切只是戲言,並打發她回去,不會放她在霪雨霏霏中挨餓受凍,是不?」
「我說了,但她不相信我,她只信你。所以她仍站在那里。」泠溱加重語氣,並將濕傘丟放到整疊的紙上。「傘拿去。」
言下之意便是要龍步雲移動雙腳去將小泵娘接回來,即使不接人,也得明明白白告訴小泵娘這一切只是戲言,否則——
「她不會傻到一直等下去。」龍步雲輕聲道。沒有人會這麼傻……
「她會。」泠溱堅決反駁。
龍步雲的視線由窗外豆兒大小的雨滴落到傘上,回到泠溱堅決的臉龐,再落回窗外遠遠的彼方——記憶中,兩天前那張懸賞告示下的嬌俏容顏……
是的,她會。
雨花冷得教人直打哆嗦,衣裳沾了雨水,就像一片貼在肌膚上的冰,更是凍得教人直發抖。
女圭女圭拎著那張又濕又糊的紙,不斷將身子往冰冷石牆貼,想藉著檐下承雨水的屋溜來避雨,只是擋得了頭頂上的雨水,卻避不掉濺地而起的跳動水珠。
「繡鞋浸了水,裙擺也濕濕地貼在腿上,真不舒服。」
她一不小心,弄破了紙角,急忙換邊再抓,兩袖早已浹浹地滴著黑水——
雨水沖掉紙張上的黑墨,流滿她雙手。
「這樣真的有人會來找我嗎?還是會像那個泠溱小扮哥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