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一個人坐在這里?會著涼的。」他輕聲問道,口氣中的溫柔和下午無情的語調相去甚遠。
「咦?你的額頭流血了。」皇甫撐起她的下顎,仔細檢視她的傷口。「小臉蛋破相就不好呵。來,我幫你敷藥。」
皇甫想拉起她,寶春卻硬邦邦地坐在原地。
「怎麼了?」皇甫一臉無害的與她席地並坐,右手自然地環上她的肩頭。
嗯,感覺還不錯,她的肩頭雖然瘦小了點,但還算有肉。
「為了下午的事和我生氣嗎?」皇甫毫無內疚地笑問道。
寶春低垂著頭。她沒有權利氣他,她只是自我厭惡罷了。
「不說話就表示你還在生氣?」皇甫輕輕詢問。
「沒有。」
「那你為什麼悶悶不樂?你應該開開心心呀!!你救了一條人命,不是嗎?那個小泵娘現在八成已經活蹦亂跳、開開心心地哼著歌羅。」皇甫不知是故意挑起她的內疚,還是隨口提起這件事。
寶春沒有回應,只是瞅著他瞧,向來活靈靈的瞳間雖然映照著他的臉,但卻少了生龍活虎的光亮。
他扶著寶春的頭,讓她靠在自己的肩胛上,寶春沒有反抗地任他環抱,鼻間盡是他身上清淡的草藥味。
「跟妹妹吵架了?頭上的傷是你妹妹做的?」雖然這一點是他刻意造成,只是他沒料到柳若夏出手如此重,竟然在寶春額前開了個傷口。
「我的傷,比不上她的心傷……她一定對我很失望,我是個壞姊姊……」寶春好無力,眼淚卻流不出來。
如果我是你妹妹,我說不定先扭斷你的脖子。皇甫思忖道。
靠近他的體溫,此刻的皇甫是她熟悉的皇甫,溫柔的那一個;而他另一個冷硬絕情面具呢?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他?寶春被弄迷糊了,額頭上的傷口泛著微疼,而越是想到他,傷口越是痛楚。
「皇甫,你為什麼會成為大夫?」事實上她想問的是︰你為什麼會成為大夫卻又不願救人?
「我從不認為自己是大夫。我習醫只不過是因緣巧合。」皇甫在說最後那句話時,幾乎是咬牙切齒。他側過臉看著寶春那張悶悶不樂的臉孔,「你真正想問的是,我為什麼能殘忍地拒絕每一個求醫者吧?」
面對皇甫水漾的眼眸,寶春誠實點頭。
「很簡單,因為我是個很自私、很自私的男人。」皇甫指了指自己的心,笑得自得,「倘若今天救人會讓我快樂,我便會救。但救人對我不過是件麻煩差事,我何苦為難自己?」
「但是人都有惻隱之心……」
「錯。是大多數的人,而我,正巧不在那群人中。」皇甫拉起她的手腕,把玩似地左右翻弄。她的手幾乎比他的小上一倍,粗糙的厚繭是長年辛勞的代價,不似女子該有的白皙,她手背的顏色是陽光肆虐的結果。
「我不懂你……」寶春喃喃低語。他說得理直氣壯、笑得善良無害,而在這樣皮相之下的他,是她不能苟同的自私靈魂。
皇甫握著她的手,放置在自己頰邊輕輕滑動。听到寶春含糊的四個字,他輕聲笑道︰「你想懂我?」
想。但是太難了。寶春心底有個聲音回應著她。
「我是不是很笨?」寶春突然轉移話題,低聲問。
「還好。」不錯嘛,很有自知之明。
「我……想要變自私一點……」
「喔?」皇甫挑起眉。越來越上道了喔,孺子可教也。
寶春的聲音幽幽飄散而出,「我知道冷夜里露寒霜重,那條棉被可以讓阿爹和秋月更加暖和,可是陳大嬸家因為天乾物燥而失火,一家六口蜷在稻草堆中發顫。我好不容易找到兩棵乾扁的野菜,那是我們一家僅有的食物,可以讓我們在饑餓中多撐好幾天,可是李伯伯抱著小翠懇求我,小翠那時已經死了,死人根本不需要食物……」她也不管皇甫是否理解她的言辭,靠在他肩上,一古腦地將她所做過及曾經後悔的心思句句吐露。
「我不知道食物給了李伯伯,自家人的下一頓該以什麼糊口……我最小的妹妹冬雪,就是餓死在她八歲的一個冬夜,阿爹說,餓死的人到了地府就只能當餓死鬼,無論怎麼吃就是無法吃飽……」寶春眼里蓄滿淚水,她不要冬雪變成可憐的餓死鬼,一輩子在饑餓中度過。可是家中環境向來拮據,能拜上一份素果已屬萬幸,怎有能力準備豐盛的祭品來補償黃泉之下的冬雪?
她開始抽抽噎噎,雙唇蠕動地彷佛還想多說什麼。
她在後悔,也在自責……
一股莫名的刺痛與酸楚涌佔皇甫的心頭。
他知道寶春是個標準的濫好人,可是他沒料到寶春會濫情到這種地步。
他不喜歡看見寶春那副以別人為主的模樣,她的喜怒哀樂全是為了他人!
心喜著別人獲救、心疼著別人受苦心哀著別人的遭遇。她將自己定位在哪里?她可以為了陌生人舍掉柳若夏的求診機會;她亦可以為了柳若夏舍掉自己的生命。不論何者在她心里為重,唯一能肯定的是,最先被舍棄掉的絕對是她柳寶春!
家人、天下人之後,一席小小的空間是放著她自己,而那個空間,小的猶如沙粒。她珍惜著別人,別人卻不見得珍惜她。
而他,只想讓她自私一點,為自己一點,更保護自己一點。
「好了、好了,過去的事想它做什麼?」皇甫安撫地拍拍她的背,也連帶打斷她沉浸在過往不幸的思緒。
寶春的痛苦在於身上太多情感包袱,舍不得放又沉重不堪。而他,會將那些包袱一件件自她瘦弱的肩上卸除。
「要自私是件再容易不過的事呀。」皇甫抬起寶春布滿淚水的臉頰,情不自禁地吻去一顆顆珍珠似的淚珠。「明天,我會親自教你——自私,是人的天性。」
第四章
要自私太容易。
寶春站在廳前,強迫自己無視跪地求醫人苦苦哀求的眼神。
她反覆告訴自己,這是皇甫給她最後一次的機會,她只要自私,若夏便有救,然後,她們和阿爹就可以團圓。
皇甫今日一反常態,並未置身於白紗之後,而是慵懶地撐著頰,笑意盈盈地坐在桌前。他的眼神在提醒寶春——自私,是她今天的課題。
不同的求醫者,相同的場景、相同的難題、相同的決定權在她。
或許是她沉默太久,皇甫起身走到她右側,幾乎是靠在她耳畔吹著氣說︰「他不過是個陌生人,比得上你妹妹嗎?你只要明白地說︰『我要救自己的妹妹』,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書房,柳若夏的命就是你的了。」他細微的音量僅讓兩人听見。
寶春低垂著頭,害怕集中在她身上的目光,皇甫站在她身旁,讓她看不清跪在地上等著皇甫救命的十五歲少年。
那少年……才十五歲呀!他還有好長好長的人生……
「怎麼?」皇甫磨蹭她慘白的唇,半強迫似地要她開口選擇。
寶春垂下螓首。不,不能再去想別人的事,雖然那病弱少年才十五歲……
深吸一口氣的同時,她囁嚅道︰「我……要救自己的妹妹。」
「我听不清楚。」這句話,皇甫故意放大音量,讓全場的人皆能听聞。
「我……」寶春瞥見那名求醫少年的眼神,逃避地閉上眼,「要救自己的妹妹。」她要堅持自己的意念,要救若夏!
「很好。十九,送客!」皇甫滿意地笑著。合起摺扇。
「神醫!您不要听那個女人的話!神醫救救我!」少年不死心地拉著皇甫的右腳,怨恨的目光直刺向寶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