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明明是白晝,卻如暗夜一般深沉。
厚重的雲幕層層迭迭宛如黑布,掩蓋了天地之間的界線,教人完全失去方向。狂風猶如可怖的野獸般不停怒吼,刺耳駭人;瘋卷的飛雪鋪天蓋地而來,擊疼雙目,奪人能見的視野。
目不能視,耳不能聞,就算窮盡氣力泣血嘶吼,聲音也會遭狂暴的大雪所吞噬。
然而,在這幾乎不可能存活的嚴苛天候,有一個人挺直了背脊,巍然屹立著。
那人雙眼大如銅鈴,顴骨高突,兩耳拔尖,一張不似人的臉孔陰森泛青,于這冰天凍地之中,無畏能將肌膚割傷的霜雪,手持天朝聖劍,挺挺地站立著。
——那幅景象,比無情鬼魅般的暴雪更加驚人,更加詭異。
第1章(1)
景沖和手腳戴著鐐銬,在落雪中,一身素色白衣,凜然地向前走著。
他的雙手因重量而垂落身前,金屬打造的刑具拖在地板上,隨著他的腳步,在寂靜至極的四周,鏗鏘清脆地響著。
廊上,四名宮女走在前方領著路,後頭另有四名宮女,將他一人夾在中間,八女腳步輕快,毫不遲滯。
長廊由黑石所建造,有兩、三層樓這麼高,前方一片黯黮,竟似深不見底,茫茫無止盡的通道彷佛吸人魂魄,冰涼的冽風陣陣襲來,有一股異常的幽冥氣氛,教人連呼吸也不敢大聲。
「今上,景沖和帶到。」停在正殿之前,為首的宮女朝里面喊著。
「讓他進來。」女聲由宮殿深處傳出,音調沉穩,嗓音不大,卻清亮地直穿而來。
「是。」宮女朝內行個禮,轉首對景沖和道︰「請。」
語畢,八女分成左右兩邊,退下至殿門。
往里頭望去,整個大殿是用與走廊相同的黑石所建造,細看可以察覺黑石里有著晶亮的細點,甚是華美。殿內空間極其寬闊,有九根頂天的梁柱,雕刻著乘雲飛龍,正中間殿階亦有一條猛龍盤據,中央綴著鮮血色的吐珠,滿是壯麗氛圍,令人不禁對這磅礡的氣勢心生敬畏。
然而,景沖和一步跨進,神色毫無畏懼。
他本來就沒什麼好怕的。在幾個時辰前,他沒想過自己會來到這里,甚至已做好赴死的準備。
「景沖和,你可知自己為何會來到這里?」聲音從殿階之上傳來。
景沖和聞言,仍舊站得直挺挺的,道︰
「草民不知。」
那殿階約有兩個成年人那麼高,硬是要人無法仰望,他卻頸項拉得甚直,注視著殿階上的人影。
那人影一身黑衣,如這皇宮一般。這是他們玄國的帝王之色。
「玄」字因有黑色之意,歷代皇帝皆是穿著繡有金線的墨色龍袍。殿階之上的這位女皇韶明也不例外。
玄國開國一百余年,其間也出過女官,甚至是女將軍,國風素以個人實力見著。雖然沒有中原他國那麼保守,可這也是古往今來第一位登基的女皇帝。
但見女皇韶明束發做著男子打扮,凜凜地站著,可相較于男人,身材又稍嫌羸弱。她似是背對著他,因為距離太遠,景沖和實在是看不清楚。
「那你可知自己所犯何罪?何故身陷囹圄?」韶明穩當清澄的聲音再度傳來。
景沖和面無表情,道︰
「草民意圖傷害鎮遠將軍之子,並且輕薄將軍府婢女。」
其時氣候寒冷,說話都有白氣呼出來,他一身單薄,始終傲然而立,彷佛這地凍天寒與他無關。
鎮遠將軍是皇親國戚,他想,大概是因為如此,所以自己會被帶進這兒來。待得女皇親自審問過他之後,將他飭回游街,今夜子時便即斬首。
不論是游街或是殺頭,在那之前,他都會先自行了斷,絕不接受此等侮辱。景沖和無畏地忖著。
「哦?真瞧不出你一介書生,模樣又老實,做的卻是些狼心狗肺之事啊。」韶明的聲調未起波瀾,連一絲憤怒也沒有。「你沒有其他話可說嗎?」她問道。
景沖和一愣,隨即咬牙道︰
「草民該說的,都已在公堂之上陳述了。」
現場沉默了一陣子。
就在景沖和以為自己也差不多該被拖出去的時候,韶明的聲音慢條斯理地傳來︰
「浦先生說你是他教學數十年來最得意的門生,但他沒說過原來你是這石頭性子啊。」
听到韶明提及恩師,景沖和臉色一變,即刻說道︰
「草民之罪,和草民的老師無關!」
深恐自己的魯莽會禍延恩師,他立即撇清。倘若連累老師,害得老師與他一同受罪,那是他最不願意見到之事。
否則,他也不會是如此下場了!
他緊張得額上已覆著一層薄汗,只聞「唰」地一聲,韶明似乎翻開了一本什麼東西。
「你意圖傷害將軍之子……吾瞧瞧,傷了他的小指頭是嗎?」她手持公堂記錄,瀏覽閱讀道︰「輕薄將軍府婢女……嗯,就是扶了年高的廚房老婦一把,讓她不至于跌跤。」
約莫兩個月前,他接受將軍府聘用,成為將軍之子的師傅,負責教授那位十八歲的青年學識。無奈青年不學無術,也一點都沒有求知的渴望,總抱怨讀書是件煩事,異常地厭惡他。他本想耐心以對,有朝一日必定能令青年醒悟,豈料在那之前,給他撞見青年強押民女,準備非禮人家,他當場救了那少女,並且極其嚴厲地訓斥青年。隔日,他便遭捏造的罪名加身,同時被官府帶走。
直到此時,他方才知曉將軍府風評本就不好,危害地方許久,而他即便在公堂上說出實情,卻仍然鋃鐺入獄。他不僅對國法綱紀失望,也萬萬沒有想到,青年當時那氣憤血紅雙眼中的恨意,竟真的是要置他于死地。
他的恩師浦善迎,即是一國之君韶明的前任老師。雖然浦善迎已于數年前離宮回鄉,已非官職,可畢竟曾是位帝師,只要他搬出這層關系,任誰也動不了他。
只是,他不願給恩師添麻煩,他亦不信任韶明這位女皇!
景沖和不明韶明之意,亦不解公堂記錄怎麼會在她手上,更不懂她為何在游街之前叫人劫了他,甚至將他帶來皇宮,可他是寧死也不願害得恩師和自己一同遭罪。
他大聲道︰
「全部的罪過都在于草民!」
他激昂的聲音在殿中回蕩著,直到余音盡散,也沒听見韶明發言。那冗長凝滯的安靜讓人不安到極點,景沖和可以感覺到視線,韶明正居高臨下地細細打量著他。
在他眼前的是一國之主,動輒就是生死關頭。景沖和不畏死,卻唯恐自己不義,害了恩師,那是就算他死了也會悔恨之事!
他的衣襟汗濕了又干,久久,總算听得韶明道︰
「看來,你不明白你為何在這里。」她的語氣出奇平淡。「浦先生知你飛來橫禍,所以特地向吾上稟。他道,景沖和這個學生,決計不會做出此等荒唐之事。吾是信了他,你信不信哪?」
聞言,景沖和整個人怔住!
沒想到事情竟是如此。他四歲就入浦善迎書院,在門下學習十年時間。他離開已十四年,如今浦善迎算來已是七十多歲高齡,卻還惦著學生。
景沖和既感激老師,又痛心自己讓恩師操煩。
「浦老師的恩澤,學生永不會忘!」
「那麼,吾的恩惠呢?」
韶明一個問句,讓景沖和愣住。
「……今上隆恩,草民若有能力所及之處,必當報答。」縱然他並不喜歡當今君主,這番話他卻不是虛情假意。不論對方是何人,承受的恩情是一定要償還的。
「好極。」韶明的口氣好似就是在等他的承諾。「你就給吾做牛做馬,好好報恩吧。」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