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床上的白華因為疾病纏身和年齡增長,顯得相當滄桑和衰弱,相較之下,和他同時來到人界的自己,沒有一絲一毫變化。
這就是天使,不老不死。
也因為這個原因,他要避免待在同一個地方太久,不能和會老的人類相處太久;在白華成家十年後,他就再也沒出現在白華家人面前。
「你死後可能會入地獄。」他只是這麼說,無關緊要的。
病床上的人只是淡淡地笑著。
「萼,」臨走前,白華叫住了他,用那個人類的假名。「我是不是……給你添麻煩了呢?」
他回首,望著那個已不是他記憶中的下級天使。
「……你說呢?」
他看到白華露出溫柔的表情,對他道︰
「那麼,我可以再麻煩你最後一件事嗎?恩露那個孩子,背上有特別的痕跡,希望你……能幫助他。」
「……你太厚臉皮了。」從以前到現在都是。
「他可是你的親佷子啊。」
「我跟他沒有關系。」他是天使,沒有親人。
「只要你在這世上,就會有聯系產生,那是不知不覺的。即使你不願意,即使你想要避開,但是,還是會和別人聯系在一起。」
走出病房前的最後一幕,是白華對著他微笑輕語的臉孔,他不懂那個笑容什麼意思。
在醫院走廊上,他望見一個提著水果籃的男孩,在擦肩而過的時候,那個男孩發現他,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眸直望住他。
他僅是斜睇男孩一眼,便不停留地越過男孩而去。
「小恩,走嘍。」
「媽……我剛好像看到叔叔了。」
「咦!」
身後的耳語並沒有讓他回頭。
這是他和白華生前的最後一面。
喪禮那天,下著細細的雨,他戴著墨鏡和掩飾用的帽子,沒有以親屬的身分出席,甚至沒讓人知道他的到來,只是撐著傘站在禮堂外,直到遺體火化。
白華的妻子,雙手一直放在兒子的肩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往他這邊看過來;他不動聲色,只見她垂首低聲和男孩說了幾句話,男孩便也看向他,然後很快跑了過來。
「叔叔好。媽媽要我跟你說,要跟爸爸道別的話,可以去里面。」男孩第一句問候只是對陌生人的禮貌稱呼,並不是認出他。但當男孩昂首專注地瞅著他半晌後,又突然睜大哭得紅紅的眼楮,訝喚道︰「你是、叔……叔叔?」
他只是望著前方。
「……我早就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天使和人類,不會有好的下場。
語畢,他轉身就要走。
「萼叔叔!」男孩一把拉住他的衣袖。「你是……叔、叔叔吧?是萼叔叔吧?」
他低下頭,睇著男孩。一般人無法看見,但他卻很清楚男孩身上有著極微弱的光芒。
雖然還不成熟,但男孩的確繼承了天使的血統。
「……好煩。」他喃念一句,高傲地抽回自己的袖子,然後伸手在男孩額頭上按了一下,接著便不再理會男孩的呼喊,逕自離去。
真的好麻煩。果然跟人類牽扯不清就會變成這樣。
他留下的記號,讓他無論在何處都可以感應到男孩身上的天使血統什麼時候產生變化;于是,在翅膀生長出來的那天,他出現在已經不再是男孩的少年面前。
「……我是來幫助你的,你想要在這個社會上像普通人一樣生活,就得乖乖听我的話。」
他用從人界里得知的最有效的教學方法,教導少年如何隱藏翅膀,讓少年能安然在人類社會中生存。雖然少年笨得要死,但幸好還是學會了。
由于少年僅有一半天使血統,剩下的一半是人類,所以即使日後失去翅膀,也不會像他父親白華那樣變得衰弱。
不過天使的翅膀不是凡物,擁有神能,即使只是一根羽毛,都有著微弱的奇妙能力。若少年之外的存在要使用它,必須有兩個條件,一個是無比堅定的心意,一個則是非人類;由于混血的緣故,那雙羽翼的力量才會如此具獨特性,得同時滿足兩個條件,所以大大降低少年能力在人類社會的影響,即使被人類撿到羽毛,多半只能當裝飾品。
但對少年自己本身而言,卻不是那樣了。少年徒有天使羽翼,卻不會飛翔,能力不上不下,比最下級的天使還糟,只比人類稍微特別一點而已。因為擁有一半的天使血緣,只要翅膀出現在背上,就有可能不受限制、且不能控制地使用它。
他尚未警告,少年就已不小心行使了能力,人類的受不了,他若再晚一點來救人,少年就會死了。
「你這個笨蛋。」他睇著差點喪命的少年。由于白華是接送靈魂的天使,所以少年也繼承血緣,雙翅會對靈體產生影響;他趕到的時候,少年躺在血泊中,房間內充滿著騷亂的靈鳴,少年大概無意中想著一件絕對不可能辦到的事,那種想要的心情讓能力起共鳴,但是又因為辦不到,所以超過極限。
要避免危險,告訴少年他毫無能力是最簡單的方法。
所以他這麼做了。
事情結束之後,他原本要像以前一樣不告而別,白華的妻子卻在他要離開之前敲了房門。
「可以和你說些話嗎?」
他停頓住,望了眼受傷昏睡在床上的少年,又看向窗口,最後選擇上前開了門。
「我正好要走了呢。」他用人類的表情微笑客套道。面前年近五十的婦人,早就不是初見時的模樣。
他于兩周前再次出現在婦人面前時,婦人只驚訝了一下︰並不是好奇他未變化的外表,只是純粹對他的到來感到驚喜。就算他胡亂編出教導少年念書這種隨便的理由,她也未曾多過問一句。
「是嗎?」婦人臉上掛著和藹的笑容。「我只是想告訴你,如果你願意的話,隨時都可以再來,我和小恩,永遠都歡迎你。」
他看著婦人,良久,啟唇道︰
「你什麼也不問嗎?」以她的角度來看,有很多事都沒辦法解釋,也相當奇怪,不是嗎?
熬人笑道︰「小叔你……是個奇妙的人。你大哥這樣告訴過我。我認識你大哥的時候,也覺得他有點奇妙︰即使結婚了,有時候還是會有相同的感覺,我認為,我只要知道這點就夠了。」
二十多年的婚姻,婦人或許多多少少可以察覺到什麼。他繼續听婦人說道︰「你是來幫助小恩的吧?謝謝你。」
熬人表里如一,言語是真誠的,他知道。即使他這樣說來就來,不能確定他究竟是在做什麼,也可以感謝。
丙然,人類就是這麼莫名其妙。
他離開那里,繼續一個人的生活。仍具有神能的他,在人界生存並不會很困難,他從不在同一個地方停留太久,數年便會遷離一次,他已在上界活過幾百年,在人界的日子,對他而言,只是相當短暫的時間。
他總是帶著微笑觀察人類。
但縱使一直看著,他還是不懂人類的想法。
幾年過去了,他可以感覺到,應該已經成長為成人的少年,羽翼始終沒有消失,既然所謂的大嫂已經說過會歡迎,所以他這次便遷移到所謂的佷子的住處附近。
他還是認為很煩。
但是,一個人好像又有點無聊。
在浮現出這種想法的時候,他忽然覺得似乎稍微觸踫到白華最後那個笑容的意義。那樣的感覺稍縱即逝,在他心里留下模糊的印象。
「啊,你好……那個……」
一個靦腆的男人走進花店之中,滿臉的不好意思。這個男人在這幾個月來已經光顧過很多次。
不論是哪個人類,在他面前都是透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