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不過搬來這小村鎮三個月,卻好象過了很久……
在杭州韓府發生的事情,也已經是一年前的往事了。更似恍如隔世。
她面向大門,坐在桌旁,山頭後,橘紅色的日陽一點一點地轉暗,四周沒有人為的聲響,風吹進來,將她的發梢撩起,她卻只是望著門口。
她真的,很討厭等待……
怎麼等,怎麼看,不來的,依舊不會來。
思緒就要飄遠之際,有人推開門。孫望歡瞬間醒過神來,不自覺地站起身,就要小跑出廳迎接。發現自己表現得太過期待,她一頓,步伐又停了住。
但見一個戴著斗笠的男人走進屋內,背上負著柴薪。
男人摘下笠帽,太過白皙的臉色,真的不像常人所有。
雖然戴著斗笠出門,還是不小心給看見真面目了啊。憶起大嬸們說的話,她倚站在門前,總算露出笑意,低喊︰
「宗政。」
宗政明將上山揀回的柴放落在一邊,抬起頭來。
「我回來了。」
「我……我又不是沒看到。」她一愣,紅著臉小聲嘀咕。
好象被發現她在等他似的,什麼「我回來了」……這里,這個地方……她抿抿干澀的唇瓣,最後只說︰
「你餓嗎?我--」
轉回視線的剎那,宗政明放大的臉孔就在眼前,她不覺嚇了一跳。
他無聲無息地,突然縮短距離,靠得好近。
她瞠著受驚的瞳眸和他極近地對看著。因為他也是睜著一雙眼望住她,她便只能這樣尷尬地和他相瞅……她動也不敢動,只是感覺他冷冷的氣息一點一滴,慢慢地像是渡給她了。
他的睫毛細長濃密,孫望歡倒是頭一回注意到這點。
「妳餓的話,自己先吃。」在奇怪的停頓之後,宗政明這麼說道,隨即越過她,走向自己的房。
她混亂地站立在原處沒出聲,半晌,不禁舉起手模住自己的嘴。
待發現自己羞恥的舉動,她滿面熱紅,憤惱地小聲道︰
「誰教他一副……教人誤會……的樣子……」
他一定不知道惹得她多麼心慌意亂吧。可惡的笨豬。
她又來到這個地方。
一個,什麼也沒有的地方。
每一次,走上這座必經之橋,她都會有種曾經來過的熟悉感,只是在喝湯過橋之後,就全部都忘了。直到下一回又看到這曲橋,她才會再度想起自己確實是來過的。
牛頭馬面,閻羅王,判官,婆婆,她都識得。每回一到此地,她就自然地明白他們的存在了。
可是,橋的那一頭,還有某個誰吧。
其實她也不太清楚,只是……有那種感覺而已。在輪回投胎之前,還有誰正在那里等她的感覺。
緩緩地行至橋中間,她接過婆婆的湯飲下,繼續往前走。
每跨出一步,腦海中的生前回憶就減少一塊,之前種種的傷心、哭泣、怨恨,甚至喜樂,全部都消失了。是婆婆那碗湯的關系。
她偷偷地含一口在嘴里,沒有全部吞下。如果整碗都給喝進肚子里,在到達橋尾之前,就會失去最後的意識,什麼都看不到也記不得了。
她只是想知道,想知道是不是有誰在橋尾等著她。
含著那口湯,她就要走完曲橋,腳底忽然輕飄起來,穿越重重濃霧,一個穿著黑袍的人形出現在她面前。
真的有啊!她一嚇,怕被對方發現自己保有清醒,趕緊閉上眼。
牽引逐漸減弱,她停了住。冰冷的氣息撲面而來,涼涼的,就在她臉前,拂過她的鬢邊。
那黑袍人開始在踫她,模著她的臉、她的手,還有她的身體。
她來到這里的時候,身上存在很多腐爛的傷口,雖然現在已經不會痛了,但是她可以感到冷冰冰的手指就好象是在撫平那些創傷一般,輕巧地觸模著。
好舒服啊。
生前的記憶,因為喝湯而丟棄了,冰涼的手,又如此溫柔地讓她變成干淨的靈魂,無論下一世是好是壞,她已經擁有新生重來的機會。
她不禁細聲道︰
「謝謝你。」
隨即,她安心地吞下嘴里含著的那一口湯。並且告訴自己,下一回再來的時候,她也要想起這個黑袍人,不會就這樣忘卻。
「……咦?」
左耳一熱,孫望歡忽地由睡夢中睜開眼楮。
一旁,冷白的臉孔,沒有預料的佇立在床緣。她愣了愣,方才清醒過來。
「你……半夜站在我房里做什麼?」她失聲月兌口問。如果換作是別人,一定會被嚇去半條命吧。
「我听見妳在說話。」宗政明平冷地道。
說……說話?撫著額撐身坐起,案頭的油燈尚在燃燒,將她的影子拖得好長,貼映在牆上,隨著火光搖晃不定。房里除了她和宗政明,再沒有其它人。
上一刻明明還在她面前的呀,一個身穿黑袍……的人。
好象,作了一個相當真實的夢。
夢里的遭遇,彷佛是她曾經親身經歷一般。
不覺模上自己左耳,並無任何異狀。全部……都是夢嗎?
「我說了什麼?是不是說了『謝謝你』?」她好奇地抬頭問。
僅是瞬間,他深不見底的瞳仁像是會將她吸進去似的,那樣認真地睇住她。
她有些茫然。他的眼,好黑好黑,毫無邊際,令她想起夢里那個什麼也沒有的地方。
「……妳記得?」
他的注視,讓她迷糊了。
「記得什麼?」
宗政明沒有回答,只是看著她。她的頰邊黏著濕發,他抬起手,輕輕地替她撥開。
優雅美麗的長指,有著冰涼的體溫。
心里,浮現出某個似曾相識的部份。她不明所以地望住他冷冷的容顏,突然發現彼此太過親昵,教她眼睫輕顫,忍不住心悸了……「已經過了子時,是七月初一了。」他垂首低沉說道,輪廓在搖晃的燈火之中,顯得稍稍暗了。
「初一……啊,你這麼晚沒睡,是在處理當鋪事物?」每個月的初一十五,總是忙碌的時候……見他沒說話,她微怔,又問︰「還是說,你……你又在我房前守門了?」
「妳的燈沒熄。」
「我只是忘了吹滅,我不是要你別這麼做了嗎?你根本不必……」幾番欲言又止,她忍不住罵道︰「你真是笨。」
「小姐,我要和妳一起睡。」他極其突兀地開口。
她原以為自己听錯,呆了下,跟著傻楞地望住他。那張冷白的臉容,從未有過說笑的表情,當然現在也是板著面孔,然後就這樣--
「等、等一下……」看到他當真爬上自己的床鋪,孫望歡錯愕萬分,只能拼命地往內縮去。「你……你……」因為太震驚,話都說不出來。
宗政明面朝外,沒蓋被,直接和衣躺在床上,留了里面足夠的位置給她。
她只能瞪著他的背影,又急又羞。
他們不是頭一回共同生活了,也在這里住上三個月有余,雖然她不是在乎小節的人,但--同床共枕,畢竟是不同的。
他是何時學到這種霸佔閨女床鋪的無賴行為?倘若他浪蕩輕浮,兩人朝夕相處,不用特別等到這一天,更別說他壓根兒不是那種性格的人。那麼,為什麼要忽然做出這種讓人難以理解的事?
「宗政?」她抱著棉被,不知如何是好。「你、你真的要睡這兒?宗……宗政?」又再喚。
他動也沒動。她氣得都想流淚了,真希望自己狠心一點,能像小時候那樣,打他揍他,或者一腳把他踢翻。
可是……可是……拳頭握得死緊,終究只能敲在床板上。
這個樣子,她要怎麼辦?
不禁看一眼窗外的夜色,離天亮似乎還有很長很長的一段時辰。咬咬唇,她干脆要下床,今晚打算去他房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