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人知道他人高馬大,心思卻很細膩。單獨和一個女孩子過夜總是不好,其實昨晚他應該就想請她來幫忙了,只是太晚了不方便開口。
「不會,平常這時候也該要去采買了。」婦人將咖啡豆塞給他。「不過,你還是煮杯咖啡來謝謝我吧,順便讓你朋友嘗嘗你的手藝。」她比著後頭。
林鐵之望去,李維芯抓著裙襬站在那兒,表情相當不自在。婦人大概是發現氣氛有些許異樣,識相地走回廚房打算煮開水。
林鐵之向前一步,李維芯馬上說︰
「我……我……我要回家了。」也不曉得為什麼,她覺得好難堪。不想知道自己是怎麼被林鐵之帶來這里借宿,只要趕快離開。
他好象又走過來,她匆忙繞過一張桌子,急急往門口步去。
林鐵之敏銳察覺,停佇在原地,沒有增加她的緊張。
「妳要自己一個人回去?」他問。
「對,沒錯,我自己一個人!」她回答好快。
靠窗邊的座位,尚未營業的整間餐廳,只有一把椅子被放下,明顯地表示本來有人坐在那兒。
木頭圓桌放著一壺所剩無幾的咖啡,一只咖啡杯,還有兩本看來很舊的文學作品集……其中一本甚至夾著可以隨手取來的餐巾紙,用以代替書簽。
李維芯心一跳。
「現在是凌晨五點,路上沒有車。」他提醒她。
「我、我坐捷運!」她昨天好象也是這樣跟那個男人說的,結果那個人對她笑得相當惡心……一陣反胃,她面容蒼白。
林鐵之僅是道︰
「首班車是六點。」
「我去捷運站等!」她用力推開門走出去,風鈴還撞上玻璃。
她坐的是淡水捷運線,紅顏色的那條路線,前兩年才完工通車的,很方便又很快速,只要坐個六站就到了,她有買儲值卡,上面的手繪仕女圖案很漂亮的……
站在嶄新的捷運站前面,她兩手空空,對著出入口發呆。不只是首班車時間沒到,而是她的皮包在昨天晚上被拿去砸那個爛男人,別說什麼儲值卡,所有證件、鑰匙、化妝品,甚至是吸油面紙,全部都沒有了。
她深深吸幾口氣,怕髒的她,卻直接坐在樓梯上,蹲下抱住自己膝蓋。
她好狼狽……是活該?是活該嗎?
因為她打著不良的主意赴約,所以才會落得這種下場……
有腳步聲走過來,她慌亂抬起頭。
接近的人是林鐵之,無聲無息,跟在她後面而來。他沒有說話,只是將購物袋放在腳邊,然後背部往後靠牆,站在離她兩公尺的地方。
就像也在等待捷運開駛一般。
仔細一瞧,他身上穿的是白色襯衫,黑色背心,然後黑色的長褲,是那家餐廳的制服,他的白襯衫被卷起,露出一節粗壯的膀臂。看起來好突兀,誰會上街穿成這樣?
她忽然想起自己昨晚狂吐到一半時曾經抓住某個人的手……所以、所以,也許他的衣服是被她吐髒了,所以才穿制服?
「你干嘛這樣?我又沒拜托你!」她挫敗怒喊。還記仇地想到有一次在圖書館,她腳背被書本砸到受傷,他就把她丟在那里。
「……妳是被下藥?」他夜晚會在附近幾間酒吧送啤酒,看過的也多。踫巧見到她跌跌撞撞沖出巷口,是什麼情況,稍微觀察推敲就足以清楚。
她臉色青白,倔強不語。
「妳遇到這種事情會很害怕,現在也找不到別人來幫忙。」他平淡陳述道。
意思就是他不得已嗎?她就是硬往缺陷處想,曲解人家的意思。
假好心!假好心!為什麼她踫到的不是別人?為什麼剛好是她討厭的他?
李維芯一句「謝謝」也說不出來,只是氣悶地把頭臉埋在手肘里。
凌晨靜寂的公共場合,角落睡著一個流浪漢,還有幾名酒醉吵鬧的男子經過……她不可否認,他的存在雖然帶來煩躁與惱怒,但卻又有一絲絲安定的效果。
她不是信任他!絕對不是!應該……不是……只不過、只不過,如果他跟昨天那個男人一樣壞,那也不用浪費整個晚上裝模作樣了……
腦海里不小心浮現殘留的記憶片段,她昏迷時曾經感覺到的強壯寬背,還有進入夢中那抹安神的咖啡香。
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本來空蕩的地方逐漸有人走動,李維芯看到已經就要六點,很快地站起身,經過一層樓梯走向售票處。
下意識伸手進口袋就要掏銅板,但是身上臭氣燻天的洋裝卻連一毛也沒有。
她垂著頭,瞪住地板。又是拼命深呼吸。
但是,眼淚卻還是偷偷地跑出來了。
這一切真是太糟糕了……糟透了……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嘛……
好象昨夜所累積的恐懼和不安直到現在才終于發泄似的,她用手背擦去淚水,下一波又不受控制地泉涌出來。
一股溫熱的氣息出現在背後,隨之響起問話︰
「妳要去哪里?」
李維芯不肯回頭,只是生氣握拳搥下自己要到的站名鈕鍵。
林鐵之幫她投下三個十元硬幣,一張單程票從取票口跑了出來。她自動自發地拿起,就要下電扶梯去月台。
「等一下。」他叫住她。然後將購物袋遞給她。語調還是那樣波瀾不興,道︰「這個給妳,也許有用。妳最好藉這次機會學習,以後更加小心。」
又在說教!
她恨地抓了就跑,根本不管那袋子什麼意思,里面又有什麼東西。
列車進站,她搖搖晃晃十五分鐘到家。因為一夜未歸,被父母輪流責罵之後,她回到自己房里,洗去一身髒亂,並且把那件記錄恐怖回憶的洋裝丟到垃圾桶里。
她決定好好睡一覺,忘掉昨夜惡夢,下意才躺上床卻瞥見被她棄置在一旁的購物袋。
翻過身,她告訴自己不用理會。瞪著牆壁,想起自己不少證件都要麻煩重辦,幸好提款卡和信用卡都放在家里,好象應該先處理報失的問題,她卻煩悶地不想動作……閉上眼楮再張開,重復第二十七次之後,她因為睡不著而怪罪那個礙眼的袋子,所以下床把袋內所有的東西全部都倒在地板上泄憤。
新的牙刷、新的毛巾、餐廳的名片、用了一半的電話卡,還有三張一百元紙鈔,林林總總加起來大概五十元的硬幣……足夠讓她應付各種交通工具,聯絡他人,或者坐出租車跑半個台北。
「干嘛啊……」什麼都幫她想好了是不是?他把她當成白痴笨蛋啊?
「妳遇到這種事情會很害怕。」
「——我當然害怕啊,廢話!」她莫名其妙地發著脾氣,站起身踩著那些毛巾和錢幣。「我才不要你救……才不要!才不要!」為什麼每次都是他看見自己這麼丟人現眼的模樣?他們一定是八字相克,波長不合!
用完力氣,她蹲了下來。
兩手摀住臉,覺得連窗外拂進的涼風都變得可惡起來。
第四章
她不想欠他。特別是他!
那些東西,那些錢,總是要還給他的。
她也……欠他一句「謝謝」。
李維芯戴著遮陽的漁夫帽,手提竹藤小包,站立于某家餐廳前面。前後左右看一看,還是因為受不了毒辣的夏日太陽才下定決心進門。
「小姐一位嗎?」門口的服務生和藹微笑。
因為非假日,又已是過午的離峰時段,里面有一半以上的空位。她不需指引,找到一個單人沙發坐下。
一杯白開水和手制menu擺落眼前,沒有催促忙碌,服務生又退開。
他不在。
李維芯拿起menu,剛剛好擋住臉,一雙大眼楮躲在漁夫帽緣後面搜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