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悉的眼神慢慢在數十顆腦袋上搜尋,夫子望見角落的湛露始終抬頭挺胸,一笑,便道︰「湛露,你來吧。」
她聞言,立即站起,「先生。若三人,人得一斛一斗五升、十三分升之五;若二人,人得七斗六升、十三分升之十二。」絲毫沒有猶豫地說出自己的答案,不知是不怕錯,還是有把握。
「很好。」夫子笑贊道,臉龐呈現愛才之意。又問︰「今有共買犬,人出五,不足九十;人出五十,適足。問人數、犬價各幾何?」
她不見有人回應,便接下去道︰「先生。二人,犬價一百。」
夫子於是再出難題︰
「那麼……有牛、馬、羊食人苗。苗主責之粟五斗。豐主日︰『我羊食半馬。』馬主日︰『我馬食半牛。』今欲衰償之,又問各出幾何?」
她沉吟,思量過後,不慌不忙道︰
「是的先生。牛主出二斗八升、七分升之四;馬主出一斗四升、七分升之二;羊主出七升、七分升之一。」
「真難不了你這小子啊!」夫子撫著灰白的胡須,呵呵笑不攏嘴,轉向道︰「上官,湛露適才的答案何解?你倒是說來听听。」
坐在前頭的上官紫起身道︰
「置牛四、馬二、羊一,各自為列衰,副並為法。以五斗乘未並者各自為實。則實如法得一斗。」
「好啊!」他的回應不同湛露,讓堂里學生紛紛鼓掌叫好!
湛露偏著脖子,忽略那滿堂彩,嘴角輕斂,默默垂眼。
「哈哈!」夫子听完,抬頭朗笑,「好!好!真是我的好學生!你們兩個都難不倒!」算學向來困難,向為學子所惱,這書院如今出了兩個如此難得的孩子,怎不教人歡喜?
「謝謝先生。」湛露小聲謝過,而後坐下。
她偷眼瞧著前方的上官紫。
老實說,她不喜歡他。
入學半年,她從未和他有過交談,頂多擦身時點個頭就算招呼,眼神甚至不用交會,也沒有任何想要結識他的念頭。
照理說,她該欣賞他的才智,就算切磋所學也好,相互討論也好,他們該可交換不少學問。可不知為何,她總是直覺地被他隱隱散發的淡漠給擋住,縱然大夥兒都認為他高貴不凡,必非池中物,但她卻是不論怎麼看都覺得他那有禮的態度是種置身事外的疏離。
仿佛被困於淺灘,所以不得不忍受。他太過俊美,太過內斂,那樣俊美的臉孔像極面具;她幾乎可以感覺到,他明明不欣賞這里,卻又安然留待;明明不耐煩同學的奉承,卻還是坐在那邊任人起哄。
听聞他上官家封侯拜將,具有如斯垣赫家世的他,不僅相貌堂堂,更雍容爾雅、極度聰明,教人不自覺欽服,好似所有人都要依賴他。
對他的反感,可能也是她心里對那不公平的小小抗拒吧。
不似她,早已被孤立。自從先前的血書事件,就沒人敢再接近她,而她優異的表現,也只讓眾人更對她疏遠。
包甚者,擁上官紫的人還敵視她呢。
王享先生以為她扮男裝就可免去紛擾,卻沒想到即便她假扮男人還是難以融入群生。雖然書院里的夫子總將她和上官紫兩人相提並論,但其實就算她具有與他匹敵的才智,他們的遭遇還是天差地遠。
「好了,今兒個就到此為止。」
夫子講學完畢,宣告解散後,走出倫明堂。
「上官,你回答得真是太好了!」
「是啊,你真是愈來愈厲害,先生上次還夸你青出於藍呢!」
「我們瓊玉書院拔類出群的天才啊!」
此起彼落的笑聲和夸獎圍繞在上官紫座位處,湛露見自己周遭冷冷清清,還是忍不住寂寞了——
「也不知道那陰沉又假面皮的家伙哪里好。」每個人都像拜神似地這麼欽佩他。「我答的還比較多呢。」她咕噥道。
收拾書本,她想回去休息了。案頭擱的那本封神演義她還沒看完呢,昨夜讀到第四十九回「武王失陷紅沙陣」,也不知後來被救出來了沒有……
那十絕陣好厲害,不過要是她,才不會犧牲那麼多人去破陣呢……
「湛露。」
一少年喚她。她抬眼對上,是堂里的學生,擅長儒家思想,她識得。
「什麼事?」她問。他倒是第一次找她說話呢,兩人雖認識,卻不熟,不過至少沒什麼壞印象。
那斯文少年微笑,「你剛剛在課堂上的表現真好。」
湛露一愣,終於也有同窗對她這麼說,當然很是歡喜。
「謝謝。」她謙虛,也有自信。
「我的算學很差……」少年極不好意思地小聲道︰「可否請你指教?」
「啊?」她睜圓瞳眸。
少年忙道︰「如果你覺得不方便就算了,我只是……只是……唉,我嘴真笨。」他搔搔頭,靦苦笑。
湛露卻覺得他實在有趣,「好啊!」
「咦?」可愛的少年怔住。
「我說好。你若不嫌棄的話,我們一起來討論算學。」她笑容可掬,親切道︰「這里太吵了,不如去書院旁的茶肆吧?」其實她是不想讓人看到他倆一起,免得害得他也被排斥。
「好——好啊!」少年興奮地握緊雙手,張大眼楮期待地道︰「那、現在就去吧!」轉身準備帶路。
還是有人欣賞她的,這令她愉悅。
下意識回首,朝上官紫的位置看去,卻見他居然也若有所思地望著她。四目相交,那幽邃的黑眸灼灼地盯著她,她微愣,很快地撇開視線。
怎麼了?那家伙做啥這般看著她?好奇怪啊……
那注視實在強烈得令她難以招架,像是在凝想什麼,又穿透什麼似地。文人相輕,自古皆然,難不成他正在考慮怎麼清除掉她這個礙眼的敵手嗎?
真恐怖!這個上官紫,不需憤怒就已令人有窒息之感,倘若真正發起火來,會被揍得鼻青瞼腫吧?她惴惴不安地想。
「湛露?」斯文少年沒見她跟上,轉過身詢問。
「來了。」她應一聲,甩掉那些猜測,小跑步向前。
然而,身後那詭譎的目光依舊如芒刺,教她很想伸手拔掉。
※※※
斯文少年名喚沈伯麟,和算學先生原來是叔佷。
這半月來,他總約她在茶肆苦念。也難怪他要這麼努力了,換作是她,也不願意在親人面前丟臉的。
「湛露,你看這里,『今有物,不知其數。三三數之,剩二,五五數之,剩三,七七數之,剩二。問物幾何?』此問題何解?」
拿著毛筆,沈伯麟年紀雖比她大,卻如同認真的學生般發問。
「這是韓信點兵呢!」她最喜歡這種題目了,若真有幾營兵給她點點多好。湛露微笑,解說道︰「瞧,三三數之剩二,置一百四十;五五數之剩三,置六十三;七七數之剩二,置三十。並之,得二百三十三,以二百一十減之,即得。凡三三數之剩一,則置七十;五五數之剩一,則置二十一;七七數之剩一,則置十五,一百六以上,以一百五減之,即得。」《孫子算經》里面有教過。
她再道︰「三人同行七十稀,五樹梅花廿一枝,七子團圓正半月,除百零五便得知。這是為了方便記憶的口訣。」
沈伯麟默念一遍,經她糾正再寫下。
「原來如此,你真厲害。」他喃喃地望著本子里的敏巧解法,有些發怔。
「我只是比較喜歡這些東西而已。」她淺淺莞爾,不以為意地側首道︰「就像你也很喜歡儒家學說一般哪。」
「不及你……我是不及你的。」他慨然搖頭,低聲苦笑。因為科舉制度,士子極重視儒學,算學雖沒有等同份量,但那高深艱困的難度卻是眾所皆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