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睇著馬兒搖晃的尾巴,半晌後,牛頭不對馬嘴︰「這匹馬溫馴脾氣好,又听話又耐跑,真是幫了不少忙。」
沃英望著她的背影,和那幾縷雜亂、隨風飄揚的發絲,眸色漸漸轉深。良久良久,他緩慢地道︰「妳知不知道……為什麼這種作惡的假道士不僅處處可見,還能如此大搖大擺?!」眯起眼楮,他開始字字句句清晰道︰「現今在位皇帝偏好方術,因此錯信佞臣,誤用小人,無能至極;多少術士只需玩些花樣便能加官晉爵,此怪誕現象令得更多有心人想藉此取得榮華,皇帝不理政事,醉心齋醮,導致民不聊生,他不僅昏庸,更貪婬,曾經連宮女都想在夜半趁機勒死他。」
張小師只是瞪著往後倒退的黃土地,什麼都沒說。
他的視線纏繞住她,不因背對而有所影響。
「宮中因而風氣盛行,百姓則由於過於困苦而想求助於神明,所以,這般欺人術士就越來越多,多到混淆黑白,沒人能分辨是非。」
她一顫,緊握的繩子在掌心烙出痕印。
「我都差點忘了,妳做的事情跟他們有什麼兩樣。」
她不發一語,抿咬唇瓣。他的神情倏地陰沉,冰冷道︰「告訴妳,我最痛恨的,就是這種只會騙人的江湖道士。」
喀答。
車輪碾過石子發出聲響,他們兩人間那本就薄弱的橋梁,隨之斷裂。
第五章
結果……還是回到原點。
他不當她是什麼伙伴朋友,只是可悲孽緣讓他不得不暫且忍耐;她則必須帶他回去,等時候到了就分道揚鑣,一拍兩散。
原來他有時會態度惡劣,跟性子怪異無關,完全是因為他厭惡她。
心里沉重起來。她想告訴自己別在意,卻無法收拾那種失望消極的情緒。就好似,她迎著笑臉慢慢地增加對他的好感,他卻狠心回打了她一巴掌。
把馬和車篷木架等等東西賣了,張小師走回歇腳的涼亭。再半天路程就要進城,馬車已經用不到,在大街上駕著走也不太方便,所以必須先卸掉。
轉頭張望著,不見那家伙蹤影,她略不安地奔出涼亭,尋到他就站在小山丘那頭,才呼出口氣。抬手擦了擦汗,朝他那邊走去。
「可以走了。」站在他身後,她開口。
從那天開始,他們不再能像之前那樣自然地吵吵鬧鬧,她不曉得問題是出自她或他,總之是回歸到一種如陌生人般的疏遠和淡薄,這樣僵硬存在的冷漠,比起有所爭執的時候更糟。
沃英沉默,回身看了她一眼,然後越過她而去。
張小師也不知說什麼才好,只得撇撇嘴,跟在他後頭。拿起行囊背好,她一邊解開腰邊竹筒罐的蓋子,讓小痹透透氣,順便喂它吃食。
「唉……小痹,我能說話的對象,又要只剩你一個了。」她小聲對著竹筒子道。瞅著前頭的身影,在日陽的照射下,似乎更為縴薄透明。
她微微皺起眉頭。
「沃英。」出聲喚著。
沃英側首,睇她,接著繼續回過臉往前走。
張小師抿著嘴,實在搞不懂他。
他不會不睬她,相反的,只要她出聲,他一定會把視線落至她身上,但是除了這一點點宛如施舍般的目光之外,就什麼也沒有。
若說他是在跟她冷戰,這樣形式的也太過奇怪了;還是他生氣歸生氣,但壓根兒還是愛瞧她?
……這種自嘲似的安慰,她真笑不出來。
除了師父外,她沒跟人在一起朝夕行動這麼久過,之中相處的態度和心境,對她來說新鮮有趣卻也有些艱澀。
例如,她討厭這種沉默的氣氛,要怎麼才能跟對方和好?
「沃英,你有沒有哪里不舒服?」她試著和顏悅色問,語氣卻緊張呆僵得像是隨口提起,例行公事。
「沒。」簡明扼要。
「可是你看起來好像又更『淡』了。」她前些天就有點感覺了,天色過暗的時候,她還以為他就要這樣消散融化了,害得她白擔心又窮緊張。
到底是錯覺還眼花?抑或者,他身上根本又出問題了?
「是嗎?」還是那種可有可無的回答。
這究竟是他的事還是她的?她暗暗吸氣,壓下逐漸升高的惱火。
「我在想,你外觀上的變化,一定跟你自己的身體有關。」行在鄉間道路,她跟上他的步伐,認真望住他臘黃凹陷的臉頰,道︰「可能是因為你的身體沒有被照顧好,所以使得你開始憔悴,進而連你的魂魄都被影響到。」這是她躺在床上推敲幾晚,所思考到最合理的解釋。
他沒說話,卻還是看了看她。
「你有沒有在听啊?」那態度,讓她有一點點灰心,卻還是板起面孔。「這是很嚴重的,像你這樣三魂七魄不在軀殼里,時間如果過得太久,也是有可能因此危害到性命。」到時候不只魂魄塞不回去,牛頭馬面都會來搶人。
沃英半抬睫,先是望著天空,而後垂首,伸長了頸子,四目靠近到讓她嚇了一小跳。他沒有慣常的狡猾微笑,只是冷涼道︰「既然如此緊急,那你還在這邊羅嗦什麼?」拖慢速度!
她說的他不會沒想到,就因為魂體月兌離這樣不正常的事情太過詭異,他才急欲知道在出自己身體上造成什麼後果,或者是有人正在動手不利於他,所以趕著回去找辦法補救或恢復。都已經要到了目的地,她現下居然還在跟他討論最原本的理由所在!
張小師被他毫不留情地丟回了話,不自覺停下步伐,楞站在原地。
他卻恍若未覺,自顧自地向前。
張小師握緊拳頭……這會兒是真的,惱了!
「什……什麼嘛!」她將肩上的包袱扯下,使盡力氣朝他扔去!當然是沒有擊中任何東西,掉在黃土地上還弄髒了,這令她更加氣餒,放大聲量道︰「你怎麼那麼自私啊!我爬牆找人,我四處打听,我幫你幫到現在,你有沒有跟我說過一句謝謝?我又不求你對我燒香膜拜或者送、送什麼匾額,但你至少要對我好一點啊!你說痛恨我這種人,我也知道自己不對……但、但是……我……我又沒辦法……」罵到最後,她破了嗓,眼眶也紅了。
一股委屈涌上來,再也忍耐不住,她索性就地蹲下,抱住自已膝蓋,耍賴不動了。
沃英錯愕!沒料到她竟然會這樣鬧脾氣表示自己的不滿。四周路人雖然不多,但可也都是些純樸的農夫農婦,個個投以可憐眼光,一副「這孩子怎麼瘋了」的悲憫表情,他怕再等會兒,她不是被抓去關,就是被架去看大夫。
「別鬧了。」沒遇過此等情況,他好勉強才擠出三個听來不怎麼樣的字。見她不搭理,他只好走近她,又講了次︰「喂……妳不要杵在這兒擋人路。」就差那麼半天腳程,可別在這兒功虧一簣。
她猛地抬頭。
「我才沒有擋到人家的路!」餘光瞥到農婦甲乙正走過,被她的突喊嚇了一大跳。她悄悄地往旁邊挪了兩步,重新瞪住沃英,她吸著鼻子,「我十三歲的時候就得一個人想辦法謀生,你有沒有找過工作?像是來歷不明或者沒有父母的孩子,根本沒人要雇用,而且我是女孩兒,不像男孩被人認為可以干粗活……他們自己都快養不活自已了,誰有能耐管別人?頂多賞你幾顆餿掉的饅頭,打發你走,要你別再上門干擾他們做生意……你不是說過咱們壓根兒是不同的人,你這麼富裕,所以不懂生活困難的人那般辛苦生活……我知道我自己這樣很壞,但是你真以為我喜歡騙人嗎?」她每天都生活在反覆的矛盾中,誰又來了解她的自責和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