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下眼睫,她提著一個小小的澆花器,往一塊花圃緩緩走去。她很慢很慢地移動,用雙足去體驗扎實的土地。
不是作夢,她確確實實來到了另一個人的身體里,用這雙眼看,用這封耳听,用這個身體的四肢在觸模感受。
是她,他不是她。很難今人相信的事實,卻真的發生在她身上。
每天早晨照鏡梳洗時,她都會無意識地抬起手捏捏這張臉皮,發現真的會痛,才一遍又一遍地安慰自己得盡早習慣。
漸漸地,她也就不再想去探知為何會這樣︰她一向很認命的,這次也不例外。
況且……駱先生好像也不變她講那些前世今生……
泛著蒼白的唇終于拉開一道微弧;住了一個多用,她已經逐漸習慣彼此間有著差異的言詞;還有,那些曾經讓她恨害怕的器具,也都一一會使用了。
箱子里有小人在唱戲的叫「電視」︰房間頂會發亮的圓球或長棍叫「日光燈」︰只能發出聲音的叫「收音機」;可以洗衣服的大櫃子叫「洗衣機」……很多很多,雖然有時還是會被嚇一跳,但是莫姨和其它人都很有耐心地教她。
唯一讓她不能適應的,只有電視里那些羞羞臉的表演,和大沖上暴露的穿著︰不過幸好,也不是每個人都非要穿成那樣不可,她還是可以把自己包得緊緊的。
「啊!」瞅見花圃里種的花苗冒了芽,她蹲,欣喜地瞪大眼直看。
深色泥土里,綠點點只有一丁點大,但光是這樣,就能給她不曾有過的成就感。
「好小喔……」那芽。用來鼓勵人的那一句話叫加什麼來著?「加……加油。」她小心翼翼地在綠穿上澆著水,希望春天來時,能開成漂亮的花朵。
她也要養好她的病體,不要再去麻煩別人。這是她唯一急切想做的事。
既然她不再是以前的她,那麼……有機會吧?
她深吸口氣,重燃希望。
好安靜,大家都去學堂了,莫姨去買菜,應該快回來了吧……房子里沒有人,還是感覺好清冷……
涼涼的風吹過來,她抱著澆花器坐在後廊的屋檐下,吸了吸鼻子,從大外套中拉出一條圍巾,往臉上擦去。
這條他留下來的圍巾真好用,小風他們也都圍在脖子上,一定是因為隨時都可以用它抹掉不雅觀的鼻水。
熟悉的氣息從圍巾上侵入她的鼻間,她停下動作,不自覺地發楞。
想見他。
說不出為什麼,她想見他。看一眼也好,地想念他凶凶的模樣。
他說會來找她,她就耐心地等,沒事就坐在門口瞧;可是,他還是沒有來啊。
她不曉得自己為什麼會這般渴望他出現,也為這種莫名的悸動找過理由,但不論她有多少個借口,終究仍是那個不曾更動過的意念——
想見他。
鈐……突兀的鈴聲打斷了她的思緒,她彷佛做了什麼錯事被人逮著般,羞紅了頰,趕忙站起來。左右張望一下,腦筋打結了幾圈,才想起那是電話聲。
慌張地進屋,走到桌旁,猶豫著要不要接起來。
好吵……她摀著一邊耳朵,鼓起勇氣拿起話筒,鈴聲果然停了。
總算安靜了……呀︰對了對了,還要對著這個東西跟別人說話才行。她快生生地瞅著手中的東西,慢慢拿靠近,咽了口口水,告訴自己別慌,莫姨教過她,但這是她首次嘗試……
「喂……喂?」別、別發抖啊!她緊抓著自己的手。「請……請問找誰?」
對方沉默了一會兒,她還以為是自己弄錯了,才想拿開,那一頭就傳來回應︰「是我。」男聲極為低沉。
咦?真的有人會往里面講話!好稀奇哦——等、等等!這、這是——
「駱先生?」她驚呼一聲。
駱先生?又不是老夫子!
「孟思君,妳對人的稱呼還是一樣差勁。」他低笑,略啞的嗓音透過話筒傳到她耳內。
那樣地接近,宛如就靠在她耳邊沉沉喃吟。
這……這個器具好怪!雖然看不見對方,但居然能讓人這麼靠近地說話。不曾有過的體驗,害她只覺腦子燒成一團糊稠,沸騰了,爆開了。
手指微顫,悄悄把電話拿遠一點,她結巴得厲害︰「我……我……」好久沒听到他的聲音了,思念稍稍獲得舒解,一種強大的安心感讓她的思潮一陣鼓噪。
听她講不出話,他也沒多逗她,只拉回話題問道︰「我找莫姨,她在嗎?」
「不……不在。」輕摀著臉,突然感覺好熱,大概……是因為他的話聲貼得這麼近。
「沒關系。下個月過年我會回去,妳幫我跟她說一聲。」
「嗄?」她以為自己听錯了,「你……你要過來?」他終于要來看她了?
「怎麼?」反應真大。「妳不歡迎我?」他還以為她巴不得他快去,之前她不是還紅著鼻頭一副可憐樣,沒想到現在她鳩佔鵲巢,就忘了他。
不過,這似乎也代表了她已熟悉環境。雖然心里好像有種失落感,但他卻掛著放松的笑,可惜這笑容無法透過電話線讓她看到。
「不、不!」哪會不歡迎!她、她是人歡喜了!跋快用力否認,就怕他誤會,然後不來了。蹲,她忍住心中激動的情緒,「你……真的要來?」不騙人?
駱對著話筒皺眉。「妳在笑?」聲音好奇怪。
「沒……沒有!」她無意識地用手繞著卷卷的線,一圈兩圈。
「那沒事了,我掛電話了。」
「啊?」這麼快?掛了就表示听不到他講話了。
「又怎麼了?」緊張兮兮的。
「沒……沒有。」她悶聲重復道,語調明顯降了幾分。
他長指敲上桌面,沉吟了下,才道︰「妳還有話要說嗎?」
三圈四圈、五圈六圈……她拉著卷卷的線在自己腳邊畫圓,卻膽小地不敢開口。
這家伙,是在等他出聲?駱楞住。
拜托!他最不會跟人聊天了︰很想說一聲再見就直接切斷,但終究還是……便不下心腸。揉著眉頭半晌,他才找到話題——
「嗯……妳住在那里,還習慣嗎?」天!又無聊又客套的對話。
可她卻高興極了。
「習、習慣啊!」氣音突然拉高,縱使看不到她的表情,也可以猜到她有多愉決。
他一怔!怎麼好像小狽看到了心愛的骨頭在搖尾巴?
圓滾滾的大眼彷佛在他面前眨巴著……啊,真受不了!就一下,陪她一下好了。不去想自己已經泛濫成災的童軍心,往後靠生進椅背,他從桌上拿起一只筆就開始轉。
「有快樂的事情嗎?」不然干嘛這麼開心?
「啊?有、有啊!」她抿了抿唇,輕輕呼吸了幾次,才細聲地說道︰「我會用遙控器了,知道怎麼開關電視,也會自己洗衣服……幫莫姨作飯,雖然切到手,但是切完半條紅蘿卜……我會開日光燈了,還有——。」還有什麼?快想快想!好多話要告訴他,可她又說得亂七八糟的,有些發急了。
「還有?」他接道。
雖然駱仍狐疑她怪異又退化的舉止,不過之前那些日子觀察到她的個性實在單純且不像在欺騙,所以最多只能說她不適應現代化;她的確跟乎常人有所不同,但他無意丟探查她為何會有這種轉變,畢竟,她既沒殺傷力也不會去害人,而且還是頭一個見到他不會害怕的傻子。
沒听到她繼續說下去,他只好「自力救濟」——「那……切到手有沒有擦藥包扎?」
他總是記得關心她……她揪著電話線按在自己頰邊,只覺耳朵熱燙到快熬了。
「花……花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