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台面上大家不談,私底下誰不知道!
從進門一直病到現在。人人都知曉,身體本就虛弱的采府少女乃女乃,重疾染身,連丈夫也不肯和她同房。听那咳聲,像是要把內髒給咳出來似,誰有那種好興致陪在個活死人旁邊等著立墓碑觸霉頭?若不是她們被派來服侍,也不想接近啊。
街坊傳言滿天飛,笑他們孫府娶了個一腳踏進棺材的癆病表;真苦了少爺,得背負人家在身後的指指點點。
無奈老爺和已故好友有所約定,早八百年前,就將少爺和少夫人訂了親。指月復為婚呢,本來也是美事一樁的,可誰也沒料到,當年白女敕女敕的可愛女嬰,原來竟有治不好的心疾;更糟的是,收留她入府後遺染上了厲害的肺病。
老爺要少爺勉強守約的結果,是將厄運娶進了門。新婚之夜,少夫人就嘔血昏厥,讓少爺睡冷鋪;接著,就一回比一回嚴重的病發,更別提老爺利夫人也為了少夫人的事情屢次爭吵,好好的一樁喜事弄得烏煙瘴氣的,折騰人啊!
「欸,我偷偷告訴妳一件事,妳可別說——」她抬眼望瞭望四周,神秘兮兮地道︰「我前兩天听到夫人和少爺在商量要你休掉少夫人的事,好像就這一陣子了。老爺本來反對的,但看少夫人的病況,也沒辦法再堅持下去。」這也好,若是再這麼拖著,真要笑掉人家大牙了。
「那少夫人……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給她點銀子,打發出丟嘍。」是殘忍了點,但人哪有不自私的?為免少夫人繼續死賴著不走,只好狠心斷干淨點。
「可是這樣……」少夫人身上有重病,又沒地方去,不是很可憐嗎?胖丫鬟總覺得良心不太安。
「唉,只能怪她命不好。」瘦丫鬟聳肩,停下腳步,回頭望著那冷寂的廂房。
「誰教地無依無靠,又身為女子,只能等著被丈夫休棄。」一個連和相公同床都有困難,又具患惡疾的妻子,不休,遺留著作啥?
「那咱們……也是命不好?」胖丫鬟若有所思地喃喃。
「什麼?」瘦丫鬟沒听清楚。
「沒什麼。咱們快些,少夫人還有一帖藥要服呢。」
「啊,是呀。」雖然每回喝每回吐,好像有點白費,但橫豎少夫人能待在府里的時間也不長了。
兩人並著肩,漸漸地,消失在小徑底。
「咳咳!咳咳咳!」彌漫著濃濃藥味的昏暗房間里,一名嬌小瘦弱的女子手肘撐著床緣,縴細的肩膀陣陣抽動著,頸間有著明顯的青筋在起伏。
她有一頭極異極長的發,卻無半分光澤,紛亂地披散在毫無血色的肌膚上,更具強烈震撼的對比。
她的臉色呈現奇怪的蠟黃︰凹陷的眼窩染了黑,一雙眸子不僅闇沉,也缺乏生氣;干裂的嘴唇上處處自白的破皮;在外的數根骨指,依稀可看到青青紅紅的血管,更今人不忍卒睹。
那種已病入膏肓的模樣,讓人不禁打從心里感到懼怕。
「啊……」好不容易順口氣,胸口又疼了起來,孟恩君咬著唇,側躺回鋪上,等待這痛楚平息。
睜開似鐵塊般沉重的眼,她瞥視到自己衣襟上的血漬,慘白的嘴角泛出一抹極淡的笑。
她,怕是不久于人世了。
不是感覺不到的。每一次的呼息,都耗去她好多好多的力氣;從前,就算發病,也不曾如這次般,像是魂魄一點一點地飛散,等她軀殼里的東西被抽空了,就是她赴黃泉的時刻了吧?
等死,便是她斯時此刻的情況。
緩緩地移動視線,她看向半掩窗口外的青天柔雲。
好美啊……她得多瞧會兒,把這世上她所能知道的美麗統統記在心中,不然很快就看不到了……
昨夜,她第二次見到了她那有名無實的丈夫;他站得好遠好遠,臉上的表情像是非常嫌惡,一刻也不願多留。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不是詢問牠的身體狀況,也不是關心她的痛狀,而是告訴她——他決定休妻。
他說得那樣理所當然,宛如天經地義。
而她,一個病重到無法行房,且沒人願意近身的妻子,唯一的選擇,就只有接反正就要死了,有沒有被休,對她而言,並無太大差別。
只是,她原本還有一絲絲期盼、一絲絲希望……
牠的笑意縹緲。
好寂寞……
每天關在這屋子里吃藥,誰也不敢來看她,把她當邪魔瘟疫般隔離著,真的好寂寞……
所以,還是走吧。
沒什麼好留戀的了,離開吧。去找娘,只有娘不在乎她這一身病鼻。合上雙眼,就看見娘站在對面,若是她睡久一些,娘就會來接她了吧?
啊,好困呢……
在意識朦朧之際,孟恩君低低地對自己說︰「如果……能有人正視我一眼……」只要一眼,那麼,她就不會這麼快走了。
她只是……只是盼望有人能好好看她一眼呀……
垂低濡濕的眼睫,她猶如終于割舍掉某種莫名的堅持,漫漫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然後任由唇角溢出悲傷血絲,一縴一縷地無言流下——沿著蠟黃粗糙的頰旁,終至地面。
第一章
一道白光在她面前散開,好刺眼好刺眼,讓她頭都昏了。
她什麼都看不到,只感覺身體輕飄飄地好似在飛,跟她每次要從夢里掙扎清醒時,那種揪扯、徘徊在生死邊緣的巨大壓迫感截然不同。
好輕松啊。她不自覺地露出笑容。
其實,她不喜歡生病的。
她常常倚坐在榻上,凝望窗外的景色,小聲地哀求春花不要這麼早謝,讓她有機會親自出去模模瞧瞧。可是,春花總是不等人啊。
每年每年,她都一再地重復要求,但也一次又一次,只能躺臥在榻前,失望地睇著那徐徐落下的枯葉掉滿地。
像是在提醒她,她那微小的心願是沒辦法實現了。
孩提時候,還有娘陪著她;她為了娘而活著,可現在,沒人會關心她了。
都是因為她的痛。
她想死啊。
只要死了,再入輪回,這破敗的身體就可以丟棄,或許她就可以做個健康的人︰只要死了,她就不用再吃苦苦的藥,再承受不能痊愈的打擊;只要死了她就再他不會什麼都無法踫觸,一個人被關在房間里,日日夜夜。
反正不會有人為她傷心哭泣,她也不用再撐著那麼一點氣息,忍著苦痛苦苟延殘喘……所以,還是死掉的好。
人人都怕的事,對她而言卻是一種解月兌。
讓她去,她要去,去那個地方……不會再難過,不會再流淚,也不會孤單……
孟恩君只覺自己的軀體越飛越高,越飛越遠,再快一點點,她就可以到那想去的地方了。
慢慢地往上升著,蒙蒙白霧中,感受到有個人影朝她而來。
明明她的眼楮是閉著的,卻看見了一個衣著有些奇怪的女子站在她面前,那印象深入腦海,即使她沒睜眼,也異常地清晰可辨。
那女子的臉色跟她一樣蠟黃,像是也生了病痛……還有一副想睡覺的樣子。
不過,女子唇緣卻掛著一抹溫柔的微笑……對著她。
雖然長相不同,但孟恩君卻有一種那女子就是自己的錯覺;才驚訝于這種想法,女子的身影又逐漸越過她而飛離。
女子從頭到尾沒說話,也沒發出任何聲響,可是,孟恩君就是知道她在跟自己道別。
正想回頭看,原本空無一物的周遭卻突生一股力量將她整個人往下拉,她一驚!發現自己被拖離頭頂上的光亮處。
她想去啊!不要拉著她!讓她去——
原是沉靜的空間里,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像是很遠,又彷佛很近;她一怔,忘了要掙扎,疑惑地想看清楚,不意視線內卻是一片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