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岩沒有動靜。
"其實,桂絲的死忌正是霍齊變成植物人的那一天。我願意相信,那是因為霍齊多年來還牽掛著桂絲,所以魂飛重洋來看她。雖然我沒見到桂絲最後一面,但我篤定她是幸福地死去,而不是充滿仇怨。"
她說對了。丁岩沒有力氣反駁。母親的確是含笑以終,雖然她傷得那麼重。
然而,黎若華的這番話,卻也完全顛覆了他的思考模式。
一直以來,他都以為是父親流連花叢、負了母親,所以得到"愛情傷女人至深"的結論。
可是,現在卻要他接受母親其實是個強者,而非弱者的事實,卻要他相信母親的等待是快樂的、而不是悲傷的論調,還要他相信父親的離去不是怒意背離,換個角度想,他還算是個至情至性、苦守愛人的男人……怎麼可能?
傷了一個自作多情的女人,成全另一段兩心相悅的愛情,這算什麼?
這是全然背道而馳的呀,簡直是把他信奉多年的原則一並摧毀!
到底什麼是真、到底什麼是假、到底什麼是悲、到底什麼是喜、到底什麼是愛、到底什麼是恨?原本分明清晰的界線,全數毀于一刻。
他無法思索了。
"丁岩。"紫素知道他很難受,沒有人能夠在眨眼間的工夫接受記憶與觀念的扭變,她多想伸出小手,握住他,補給一些些溫暖給他……
"不要踫我!"丁岩驟然大喊,揮手拍開,結結實實地嚇了紫素與黎若華一跳。
紫素插著針頭的縴弱手臂,尷尬困窘地停在半空中。
她的淚水乍落。啊,胸腔里,仿佛有著什麼碎了、崩裂了,可怕的預感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通得她再也喘不過氣來。好沉重!
電子鈴聲在此時哀哀地響起,但,不是她的。
丁岩從口袋里拿出一具可以漫游多國、靠特殊衛星發訊的手機,出版集團配備給他的,嗯嗯呵啊地應了好半晌,談的似乎是工作上的大小事。
紫素不安的預感愈來愈強烈。
上次丁別絲去世時,也是這樣。因為環游世界的攝影工作突然來到,所以丁岩走得很快,留下一堆感情的線頭沒解,直到五年後依然是煩亂。
這一次,又得是這樣嗎?
紫素好怕,戰戰兢兢地用眼神鎖著他。
丁岩收起手機,冷淡地道︰"我必須先失陪。"
紫素捂著上月復,心顫胃疼地問︰"你要去哪里?"
"大後天在日本開拍的攝影雜志專輯,因為攝影師開了天窗,所以我明天要動身去幫忙補那個缺。"丁岩面無表情地說道。
多麼熟悉的場景,跟母親死亡那時一樣;直擊而來的意外,迅速果決的離鄉管道。
他是極端渴慕飛翔與自由,除了台灣以外的地方他都愛,可這實在不是他預期、樂見的退場方式呀。
然而,他不得不從。
他知道這樣一走了之對兩個人都殘忍,但不走更殘忍!
他知道他未曾好好理過感情的混亂線頭,但有時剪不斷、理還亂,擱著不理未嘗不是種作法;反正時光素有醫傷良藥之稱,它會消磨一切、改變每個人的一生與抉擇。
當年,他就是懷著這樣的想法毅然出走的。
沒想到,看樣子這次又要重蹈覆轍了……干脆從此走個干干淨淨吧。
"不要去!"紫素隱隱約約知道,他這一走,不會再回來了。
"對不起,我是臨危受命,不能輕易推辭這份工作。"馱著更重的包袱,丁岩神傷魂失地踏出病房。
紫素的心裂了。這到底是她生命中第幾度任丁岩走出她的生命啊?
她還要承受這痛楚多少次?有終結的一天嗎?
岑寂中,紫素淚撲簌簌地落,也許她能做的一直都只有這個——哭著讓他走。
"紫素,姑姑對不起你。"黎若華也沒料到是這樣不歡而散的結局,她歉然,但無能為力。
"跟你沒關系的。"紫素安慰著她,只得盡力咽下自己的淚水。
怎麼辦?她該怎麼做?任他走掉嗎?
"紫素……追上去吧!"黎若華見她那般茫然的模樣,頓時想起當年被迫嫁到國外的苦楚。與心愛之人被活生生地拆散是多麼痛苦的事,她怎麼能眼睜睜地看著紫素重蹈她的覆轍?
不,事情在可為之時當為之,千萬別做會後悔莫及的蠢事!
她有力地反握住紫素的手掌。"這些年我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在關鍵的一刻擁有像桂絲一樣的勇氣,試著逃婚,于是我與霍齊失之交臂過一次,那是絕對痛不欲生的經驗。所以,為了你自己、為了他,趕快追上去,別讓他一個人走!"
黎若華的話語,漸漸擦亮了紫素黯淡的眼眸。
"別擔心家里,也別擔心你爸的反應。"黎若華笑得既淒涼又無奈︰"姑姑用你爸爸欠我的那一次人情替你全數抵償。"
是啊,追上去、追上去!一股滾滾熱潮涌上了她的心。紫素想起了丁別絲、想起了唐茹湘,一個為情能單挑社會道德、一個為愛能情奔天涯,她們能有這樣的勇氣,為什麼她偏偏就不能?
紫素用力撕開膠布、拔出點滴針頭。就算腿虛軟無力她也要追上丁岩。
她絕不能讓咸澀的海水沖淡他們的情牽;如果她的掌心真的拘不住這浮流的水泉,那她就隨著他一起漂流。他要讓她跟也可、不讓她跟也罷,反正她一定鐵了心賴著;他們飄到東也好,蕩到西也成,至少都會在一起!
不再分離的未來,這一次,她要出手去爭取!
拉開房門,心意堅決的黎紫素跨足狂奔。
※※※*
情懷歷亂,丁岩緊蹙著眉回到下榻的飯店為明日的日本行收拾行李。
"麻煩你,我是丁岩,要拿一九零三號房的鑰匙。"他出示證件,向大廳櫃台的服務人員索取房門鑰匙。"還有,我預計明天退房。"
"丁先生,你有留言,有兩位朋友在偏廳等你,不見不散。"含笑的服務員告知他。
朋友?他在台灣還有什麼朋友?丁岩拎過鑰匙串,狐疑地往偏廳走去。
此時,偏廳正安靜著。
"嗨。"面對著偏廳門的紫璇一見丁岩來,遂站起身,揚手打聲招呼。
丁岩微微一頷首。
"打擾了,丁先生。"替紫璇查出丁岩所在的凌雲,風度還是往常般地優雅。
"有什麼事嗎?"雖心緒不寧,但丁岩仍維持著面上的平靜無波。
與其說前幾天才讓黎紫璇臭罵一頓,記憶猶新,還不如說他對五年前的她印象深刻,尤其是那句"先愛了再說吧"的煽惑言語,至今還在他的心里低回不已。
"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既不是來布道、也懶得再給你這塊大木頭什麼指教。"幽了自己一默,紫璇的口氣還是跟以前一樣的狂傲、蠻纏。"想跟你談點事實。"
真實、事實,天底下的人,為何偏偏都選在今天跟他談"事實"?
心緒亂得可以,丁岩不置可否。他可以听,但他不保證自己能照單全收。
"不必我大姐跟我訴苦什麼,我光從她的神色,就可以明白你又對她說了些什麼事。你又想走了是吧?"紫璇鼻尖幾項得高高的,極度任性的模樣。"你又打著為了她好的旗幟,想一走了之?你打算以後就跟以前一樣,偶爾打通電話回來給她當賞賜、當獎品是吧?"
紫璇的批判口氣引發他的惡感。
不!他從來沒把"偶爾"打通電話給紫素當作"賞賜"或"獎品"。每一次撥電話給紫素,都是因為思念到了極致、才敢宣泄一點點感情在電話中;敦促她找個好男人嫁了,也是為了要絕了自己的情念,不是把它當作鉤引紫素愈陷愈深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