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頭跟著的,是唐茹湘自以為是的得意笑臉。
丁岩從來沒有想過,原來當年他的出走,不但逼自己心碎,也帶給紫素程度不相上下的傷害;更甚者,她竟然患了情況極嚴重的胃疾。
一行人靜靜地杵在病房門外,等待紫素清醒。
原本黎家人的行程,是到機場接過黎若華之後,由凌雲開車載他們前往海鮮樓去替她洗塵。
而丁岩,則預計先到出版集團打聲招呼,然後與紫素養敘,隔天再到母親的墳上上炷香。到此,回台的目的就算終結,即便馬上就走,三年五載內也不該再有牽掛。
至于唐茹湘,自然是以丁岩的行程為行程。她自恃不像紫素那麼嬌弱,丁岩到哪兒,她都要死命地跟到哪兒。因為她篤信,唯有見得著面的愛才算愛;見不著的,一律不算!
然而,紫素這一暈,打亂了所有的計劃。
紫璇只得掛通電話給父親,隨口搪塞些姑姑不愛吃海鮮、想逛大街的借口。要是被父親知道丁岩回國,還讓大姐舊疾復發,他非立刻殺來帶回大姐不可!
她這麼做,並下是為了袒護丁岩,而是為了大姐。事實上,枯等在此,她也不盡然是心平氣和,她對丁岩氣嘔得要命。
病房外,凌雲、黎若華、丁岩、唐茹湘都靜靜地候著,只聞她僻哩啪啦地惡罵︰"丁岩,你這混蛋,你回來做什麼?"話是這麼罵,但並不代表她不想見到丁岩。紫璇機靈,懂得"心病還需心藥醫"的道理;她知道對大姐而言,丁岩本身就是一帖良方,只不過她還是氣不過。"當年你說走就走,你知不知過大姐多傷心?"
"……"丁岩沒有回話。
"你飛走的那一天,大姐雖然沒去送機,但是一個人關在房間里哭得多慘,她飯不吃、覺不睡,把自己弄得不成人樣……你看你多混蛋!讓她把自己餓得死去活來,把好好的一個胃袋都搞壞了,最嚴重的時候,甚至胃出血,醫生說她差點得了月復膜炎……你知不知道月復膜炎多嚴重?那是會死人的耶!你,丁岩,是個超級大混蛋!竟然讓大姐傷心成這樣……"
想到大姐這些年由極度苦痛轉為風輕雲淡,粉飾太平似地過著乏味無趣的日子,其間的心路歷程,紫璇就鼻子酸酸的,想哭。
"好了,紫璇,別再罵了。"多年不見,依然散發著悠然氣息的凌雲上前來制止她。他將紫璇擁入懷里,輕聲安撫道︰"幸好他回來了,不是嗎?"
紫璇望了望病房的門板,抽抽鼻子。"是呀,幸好他回來了。"
紫漩與凌雲語中的釋然,令丁岩黯然。
他以為紫素雖然縴弱易感,但以她年輕的心,必可重拾青春歡笑,可是她沒有;他以為他的出走是瀟灑自如、無拘大礙,沒想到拖泥帶水的後果時至今日他才發現。他過分高估紫素的復原能力,卻低估了她付出的感情,才造成眼前的局面……
一個病弱、憔悴的紫素。
傷她至此,他難辭其咎啊!
何況這些年來,他從不听有關紫素的消息,不是他不關心,而是他怕自己動心動情、不能自己。他打過無數次電話給紫素,在她的答錄機里留了多少話,統統是在宣泄內心;他享有那一吐為快的暢然,只想把自己遭遇的點點滴滴說給紫素听,回想紫素曾為他加油、替他高興的容靨,他在享受被傾听心聲的快樂安慰,卻從來都不給她對等的機會、從不傾听她說!
她也該有好多話要同他談呵,但都被他殘忍地絕斷!
他多自私、多跋扈!出走時,美其名是為了紫素好;但事實上,他卻做著背道而馳的事,還一無所覺的,傷人于無形!
丁岩恨透了他自己。
"黎小姐醒了。"就在丁岩陷入深深自責的同時,病房門一開,醫生走了出來。"我曾經交代過,別讓病人受到太大的刺激,也別讓她有太大的情緒波動,尤其是不要讓她緊張、焦慮,以免刺激胃酸過度分泌,宿疾發作,你們到底有沒有照著做?"
丁岩歉疚的俊容、交蹙的眉峰,讓醫生頓時發起火來。
"病人的身體是禁不起一好、一壞的折騰,你們到底曉不曉得?"救人性命、為人擔憂,最後卻沒得到別人對生命尊重的相對回應,他也冒火了。"要是你們這些病人家屬不配合,那我們醫護人員也很難做事。下次再這樣冒冒失失地讓她發作,你們就自己看著辦吧!"
說罷,怒氣沖沖的醫生便離開了。
"紫璇、姑姑,我們先進去看紫素。"凌雲指了指丁岩。"看完咱們就先離開,之後的時間都留給他吧。"
"嗯。"紫漩狠狠地瞪了丁岩一眼。"我想,今天晚上一定有個人想要好好懺悔。"
在一旁默不作聲的黎若華,此時才依言站起身來。
可她不是走向紫璇,而是走向坐在等候椅上緊捂面容的丁岩。自從見到丁岩起,直到此刻,她都用著極端古怪的眼神看著他。
"冒昧一問,"黎若華若有所思地接近丁岩。"丁別絲跟你有沒有關系?"
丁岩從雙掌中抬起頭來。"她是我母親。請問你是?"
黎若華反抽了口氣,眉宇之間似是有些激動。她努力地回穩心神。"故人。"
"哎?"丁岩沒听清楚。
"我是她的老朋友。"黎若華兩鬢微霜,年齡與丁別絲差不多。"也許過兩天,我再找你這位故人之子敘敘舊比較恰當。"
丁岩心有異感,但還未來得及回答,黎若華已誠然進入紫素的病房。
第八章
饒是紫素之前經過千思百想,也沒料到她為丁岩準備的洗塵宴,會移師就駕到病房來舉行。
紫璇為丁岩打包回來的飯盒,原封不動地放在小茶幾上,逐漸變涼,散發著有些無奈的食物香氣,勾不動幾多食欲。
"抱歉。"虛弱的她,半臥在病床上歉然一笑。
"我好像把你嚇壞了。"
丁岩無語地站在她面前,深深地瞅著她看。
"其實也沒什麼,這都是老毛病了。"紫素聳聳肩,意圖輕松地說道。
五年了,她已不再是當年花樣十九歲的少女。走過了情痛,在等待與落空之中磨練、成長,為何在丁岩面前,還是會不自覺地退化成一個無助的小女孩呢?
她顛三倒四地敘述著︰"幾年前剛發病的時候。是挺嚴重的。不過這些年來,經過控制,發病次數已經減到最低了……"
丁岩依舊不搭腔,靜靜地听她說。
"嚴醫生是我的主治醫師,他這人有點愛大驚小敝。每次我發病,總是要留我做詳盡的檢查,也不管我忙不忙、事情多不多,總之他就是不放人走。"紫素淺淺一笑,蒼白加柔順,仿佛大氣一吹就要化掉。"快坐下來吃飯盒吧,餓久了不好。我這毛病,有一半的原因是餓出來的。"
丁岩听了心痛更劇。
紫素嘴里不說,但他已從紫璇那邊,得知她這病全然是因他而起。他知道胃痛這種病,絞起來真的要人命。五年來,他行經好些落後國家,因為飲食用水不潔,又或水土不服、起居不定,他患過若干次腸胃道疾病,痛起來當真是撕心裂肺。而他珍視如寶的紫素,五年來竟都與這樣的病痛作伴……
濃烈的歉疚感貫穿了丁岩的靈魂,他恨透了自己!
然,紫素怎麼可以這麼平靜地對他說話?
她怎麼可以沒有埋怨、沒有嗔怪,還是笑意滿滿?
她怎麼能夠心平氣和地對待他,對這個傷她如斯的男人這般寬容、如此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