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這些話的時候,她臉上又出現小孩子般的神情。
倔強而寂寞。
沈修儀突然發現,這女人並沒有完全的長太,也許是因成長的過程瑕疵處處,她得不到足夠的愛,所以價值觀扭曲非常。
伸手將她攬過,讓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他被我嚇了一跳,以為我是要去分家產的……他得了癌癥,他見到我的時候跟我說,他遺囑已經寫好了,我什麼也得不到,我跟他說,我不是來爭財產的,我來請你雇用我,不用分紅,就照職位給薪水就好,我會把高柏做起來,當時高柏已經要給我二哥做了,但後來給我負責,我真的只有領薪水而已,因為他得了癌癥,所以我一定要在他還看得到的時候做出成績。」
也許是因為激動,她講的話越來越沒條理,「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大膽,明明連高中都畢業,就去跟他說,我會把高柏做起來,那時真的很辛苦,因為我誰也不認識,什麼也不懂,只憑著一口氣,我怕他看不到,所以我不能有旁騖,我得很專心,所以沒有辦法把小愛帶在身邊。」
沈修儀听得有點生氣,但生氣之余,又有種憐惜,「你知道嗎。你讓小愛經歷了你以前不想經歷的——母親的眼中沒有自己。」
「我知道。」
「發現後才接她過來的?」
「嗯。」
他無法繼續苛責,因為,她也不過就是個大孩子。
缺乏愛,想被愛,所以顧此失彼,完全沒有想到自己的小朋友正走著跟自己一樣的路。
「我那時間志保阿姨願不願意一起過來,志保阿姨說好,我們現在三個人住在一起。」
「你媽媽還在日本嗎?」
「結婚了,嫁給一個美國人,生了兩個孩子,她對那兩個孩子跟對我,完全不一樣,她很喜歡現在的先生,所以,很愛現在的孩子,我跟小愛去看她,她對我們好冷淡。」
才二十歲,卻歷經了那樣戲劇性的一切。
這個世界上應該最愛她的兩個人,一個視她為人生失誤,一個視她為過好日子的跳板。
這小女生——難怪她會這樣奇怪。
還是惱她,但也知道很難去苛責她。
「那父親呢?」
「還在做治療,他最近一兩年對我比較好了,大哥也對我很好。」
「大哥?」
「嗯,因為爸爸突然把給二哥的高柏抽掉,他覺得奇怪,請人調查後才知道原來自己有個妹妹,我們後來見了面,他好像完全懂得我是要去爭的是什麼,他撥了一些人幫我,請人替我補習商業知識跟英文,那陣子也常常帶我出席宴會,跟別人介紹說我是他的乾妹妹,以後請多照顧,我大哥是第一個把我當做親人的人,他是真的在關心我。」
樓宇晶頓了頓,「我……我很感激我大哥,可是,在我的人生中,第一個真正關心我而不求回報的人,是老師你……老師你能不能……能不能再喜歡我一次?」
沈修儀看著她,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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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知道此刻他內心有多掙扎。
他幾乎可以肯定,晶子是故意的——小愛就在他看得到的地方,然後他剛剛听到她那樣歪斜的生長過程,重點是,他們兩人都清楚愛還存在,只是,他們欠缺信任。
就像小孩子被火燙過,就不會再去踫火焰一般,他對她,余悸仍在,沒有信任的愛,怎麼持續?
為了怕受傷,他難免有所保留,而後又一是一場爾虞我詐。
而晶子,又真的會專心對他嗎?她身邊的人從來就不只他一個啊。
他根本搞不清楚,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就在這時候,小愛似乎是因為玩累了,朝他們沖過來,一下擠進樓宇晶的懷里,然後手腳並用的爬上她的大腿,穩穩坐好。
樓宇晶從那大得不像話的袋子中拿出了毛巾,替小朋友擦汗,接著拿出果汁,小朋友接過瓶子,就著吸管心滿意足的喝了起來。
「她不太喜歡喝白開水。」樓宇晶笑,「志保阿姨都說她好命,就算喝水,里面也得加上幾滴果汁才算。」
小愛喝了幾口,然後就像所有的小朋友,吃不完的東西往大人手上塞,接著臉往樓宇晶的肩膀上一靠,緊緊黏住。
小小的面孔,大大的眼楮,就這樣直視著沈修儀。
他伸手模了模她的手指,她沒像早上那樣躲開,但也沒有主動靠近。
沒一會,小朋友就睡著了。
大袋子又翻出一條小毛毯,樓宇晶熟練的將毛毯包在小朋友身上,並替她換了姿勢,好讓她睡得舒服點。
看著那小小的睡臉,沈修儀心中生超一種難言的父愛,「她好可愛。」
「嗯,她是我的寶貝。」
「我居然一直不知道她的存在,不知道她的生日,不知道她的星座,不知道她第一次講話的時候,也不知道她有什麼怪癖,沒有看過她小時候,對她來說,我甚至是個陌生人。」
「她的生日是七月二號,巨蟹座,因為我在浴室跌倒,所以她比預產期早了一個半月出生,體重過輕,在保溫箱住了三個星期,喜歡吃水果,很貪睡,學語言很快,中文日文都難不倒她,不過她一直到兩歲多才學會走路,她喜歡天線寶寶跟米老鼠,因為我沒有什麼時間陪她,所以她很能忍耐。」
「那時,為什麼跟我說她是妹妹?」
那是一個很奇怪的情況。
他清楚,晶子也清楚他的清楚,但就是執意說青空愛是妹妹,與他一點關系都沒有。
其實他並沒有任何證據支持他的想法,畢竟,小愛跟晶子是一個模子,在小愛的臉孔,他看不出任何不像晶子的地方,他會一口咬定孩子他的,除了年紀相當,所能依賴的,也就是所謂的血緣直覺吧。
他以前以為直覺這種事情很荒謬,但在他見到小愛的瞬間,他相信了,原來真的有那種被電擊中的感受。
沒人說話,但他知道。
樓宇晶低低的說︰「我會說她是我妹妹,是因為不確定你是不是想要當一個父親,小孩是我決定要生的,沒有理由要你一起承擔我欠缺考慮的後果。
「你知道嗎,我跟小愛真的很像,不只是外表,還有我們的出生,都是在母親不是很期待,父親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我小時候見過我父親一次,那種感覺太糟了,不管對我對他都是,所以,我寧願小愛沒有父親,也不要她有一個冷淡的父親,沒有愛,只有責任,那對誰都不公平,那對誰都難堪。
其實真的滿好笑的,我曾經發誓以後如果生了孩子,一定要很愛她,常常陪她,絕對不要像我媽媽對我這樣,但現在,我怎麼看都覺得小愛是另外一個晶子,她重復著我的童年,父親是陌生人,母親則忙碌在自己的世界,明明才這麼點大,卻要強迫自己懂事。
每天晚上我都工作得很晚,十點十一點的時候,她就會跑到工作的地方,跟我說她要睡了,晚安,其實我知道她很希望我能陪她一起睡,跟她說床邊故事,可是我沒辦法,因為我有好多事情要做,每天都要開會,每天都要檢討,每個月都得出國兩三趟看秀,想要奪先機,爭取代理,因為時機很難抓,稍縱即逝,所以我得一直盯著,不能放松。
我幫她買了一只絨毛兔,讓她抱著絨毛兔睡覺,騙她說,只要作了三十個夢,我就帶她出來玩,她常常一覺醒來就忘了夢到什麼,所以夢境就不算數,她一個星期最多只能拿到兩三個星星貼紙,她得把板子填滿,我才會抽時間帶她到吃飯以外的地方,我知道這一切都很糟糕,可是,我盡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