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楊炎楷似乎在考慮措辭似的,想了半日,吐出兩個字,"薄涼。"
韓適宇揚起眉,薄涼?
喔,對了,楊炎楷是念中文的,薄涼。
他真的醉了。
就算他薄涼好了,問題是聯絡得太勤不也很奇怪嗎?人與人之間又不是說得越多感情就越深。
韓適宇轉向方威仰,"該說的說一說,扯那麼長篇大論做什麼?"
"有人愛嘛,人家可是很脆弱的。"他模模已經倒在桌子上的楊炎楷,"他本來就神經質,你想不出來要寫什麼,就轉寄幾個小筆事、小圖片、小叮嚀,他也會很高興啊,前後又花不到幾分鐘。"
"麻煩。"
"你的脾氣還真是萬年不變,你啊,就是什麼都嫌麻煩才會……"停了兩秒,"才會有時間把書讀得這麼好。"
韓適宇原本已經預備招手叫服務生再送一杯生啤酒的,但在听到那麼不自然的結論之後,立刻把空了的酒杯放到第二位。
他記得,他的眼神一向很有用。
盯著方威仰,一秒,兩秒,三秒,方威仰啊了起來──
"你知不知道你的眼光很凶?"
"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會這樣看你?"
"你、你想怎樣?"
"我想知道'你啊,就是什麼都嫌麻煩才會……'原本應該接什麼。"斷句斷得太詭異了,他要真的听不出來,那才有問題。
方威仰嘆了一口氣,"相信我,你不會想知道的。"
韓適宇笑了笑,不疾不徐的說︰"相信我,我有辦法問出來。"
"真是,相煎何太急。"他抱怨了一下,終於還是決定吐實,"你啊,就是什麼都嫌麻煩才會到現在還是孤家寡人。"
"那也沒什麼,你不是也沒結婚?"
"至少我是單身女記者眼中的快婿人選啊。"
"楊炎楷呢?"
"他在學校可受那些未婚女老師歡迎了,那種憂郁又神經質的樣子,不知道勾起多少人的母性情懷。"方威仰好像想起什麼似的,恨恨的說︰"女老師就算了,最不可原諒的是連那些年輕女高中生都對他很好。"
韓適宇半眯起眼,這算是示威嗎?兩個行情看漲的單身漢。
他又不是沒人喜歡,只是他不愛沒事找事做,更懶得花時間去哄人,或者是討人開心,能在一起就在一起,不能在一起他也不會勉強。
其實,也很少有女孩子讓他覺得交談起來很輕松的,除了記憶里的那抹蔚藍顏色之外。
方威仰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問︰"喂,你還記不記得李天晴?"
天晴?
他怎麼會不記得?!
對大人來說,那也許只是小毛頭的戀愛,但對他而言,卻是二十八年來,最刻骨銘心的一段歲月。
一直到現在,他都還保存著她的照片。
韓適宇線條剛硬的臉上透出一絲柔和的氣息,"當然記得。"
方威仰沒注意到他變幻的臉色,一邊撥著花生殼一邊說︰"我前一陣子從政治組調到社會組嘛,跑一些凶殺案之類的,居然遇到她了,哇咧,你知道她在干麼?她是法醫,法醫耶!"
"法醫?"
"對啊,就是在凶殺案現場穿白袍,翻弄那個東西的那種人,看不出來對不對?我見到她的時候其實也嚇了一跳,差點跌到旁邊的水溝里。"大概是想起了自己的蠢事,方威仰笑得非常開心,"天晴完全沒變,第一眼就可以認出來,跟記憶里的她一模一樣到有點好笑。"
"她還是那個樣子嗎?"一樣愛玩?一樣愛笑?
他很愉快的說︰"我現在跟她還滿熟的,有案子就會見面,下次有空一起吃個飯吧。"
韓適宇已經沒听清楚他後來說了些什麼,在喧鬧的啤酒屋中,那年夏天的記憶像潮水一般的向他涌來。
雖然已是遙遠舊事,但乍然听到她的名字,心中還是起了波瀾。
他清楚想起她的所有樣貌,哭臉、笑臉、撒嬌的樣子、微嗔的樣子……也就是在那個時刻,他才發現,原來過去的平靜只是經過時間洗煉的假象,那個十幾歲的初戀一直在他心里,不曾忘記。
第六章
凌晨五點,天晴已經坐在辦公室里頭了。
一邊听著自己半個小時前檢驗時錄下來的聲音,一邊飛快的在鍵盤上輸入合適的形容詞以及解釋。
她是凌晨一點時被挖起來的。
出門時,從小就跟她睡的雙胞胎佷女李芬芬、李芳芳一左一右抱住她的大腿哭,睡在門口腳踏墊上的黃金獵犬小美女也醒來,拚命在她身邊打轉,一邊搖尾,一邊汪汪,在她寸步難行之時,保母起來了,安撫了兩個小的,順便攔住想跟天晴一起出門的小美女,一場亂七八糟的景況才宣告終止。
警車已經在樓下,等她一上車,便直駛凶案現場。
拿著錄音筆,天晴一字一句的說下自己看到的一切,回到刑事大樓的檢驗室里,在外科工具以及儀器的幫助下,做更進一步的解析。
凌晨五點,助理還沒來上班,局長趕著要報告,她只好把錄音筆內的東西化為文字──就像過去每一次半夜被挖起來一樣。
餓……
她拉開抽屜,從里面翻出幾顆水果糖,撥去包裝紙後丟兩顆入嘴巴。
靜謐的辦公室里,只有鍵盤發出的答答聲。
驀的,突然有人敲門。
"門沒鎖。"
喀啦一聲,門把旋開。
進來的是安重勤,局里最年輕的警官,未婚,賣相佳,舉止合宜得像是從漫畫中走出來的男主角一樣,天晴的兩個年輕女助理常說他額頭上亮著"年輕有為"四個字,屬可大力投資的超級績優股。
安重勤在電腦桌旁放下一杯咖啡,"我想你需要這個。"
"謝謝。"她感激萬分的拿起來喝了一大口,又餓又想睡,她最需要的就是咖啡了,"我現在願意承認你是個好人。"
"我本來就是個好人。"
"你三不五時跑到這邊來,弄得那些年輕的檢驗助理芳心大亂,還叫好人啊?"鍵入最後一個字,她按下列印鍵,起身伸了一個懶腰之後,繼續剛才未完的話題,"說真的,沒事不要來我們這邊啦,我只要看到她們擠來擠去的到你面前問,要不要喝咖啡、吃餅干的樣子就火大。"
他露出一抹好看的笑容,"吃醋啊?"
"是啊,我吃助理的醋,明明我才是頭兒,她們對我就沒那麼好,我已經講過幾百次了,一杯咖啡一顆糖,可是她們到現在還以為我只喝黑咖啡,還濃縮的呢,誰有辦法喝?!"想到這個,她就一肚子火。
沒錯,法醫是冷調工作,但那只是工作性質,不代表她這個人的本質啊,誰規定法醫一定要喝黑咖啡的?
她就偏愛上面浮一堆女乃油泡泡的摩卡基諾,甜點糖果是提振士氣的必需品,還有,她喜歡穿淡藍淡綠等新鮮色調的衣服,鞋子最好能夠露出她美美的腳趾……不過她那幾個白目有加的助理到現在還覺得她應該喝黑咖啡,穿黑外套,戴黑膠框眼鏡,套黑色包頭鞋──又不是深閨怨婦,誰這樣打扮啊?!
"你認了吧,異性相吸,誰叫你是女人。"
"是啊,我是女人。"天晴從印表機上抽起報告,依頁次排列釘好,在最後一頁蓋上印章後,啪的一聲放在安重動手上,惡狠狠的說︰"別忘了這份報告是女人做出來的。"
他拿著報告,離開之前,又像想到什麼似的回過頭,"醫生,找個時間跟我吃頓飯吧?"
"不要。"
被這樣斷然拒絕的安重勤也沒有糾纏,笑了笑,離開了她的辦公室。
她拿起剛才喝到一半的咖啡走到窗邊,拉起百頁廉,不到六點,天色才微亮,遠迓的天有種隱約的淡紫色,星光已隱,城市帶著一種穩定的色調,讓人想到深沉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