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意嗎?興奮嗎?
他攤開雙手,十指指尖,顫抖著,情緒雖是沸騰,但他卻感受不到一絲絲暢快,血流唱的彷佛是哀歌。
采荷,我殺了你的表姨母,殺了害死我最敬愛的兄長、害死我母親以及許多手足的這個女人,你知道嗎?
他在心里,對著不在身邊的她吐露心聲。
我應當覺得開心的,你說是嗎?可為何我絲毫感受不到喜悅?
為何呢?他真的以為,他會感覺到極致的痛快,可一點也不,一點也不……
「我累了。」他喃喃低語。「真的累了。」
他恍惚地出神半晌,這才旋過身,望向戰斗正酣的雙方人馬。
沒人注意到王後死了,人人只想著護住自己的性命,盼著能在這場激烈爭斗中全身而退。
無名以單刀對抗雙劍,竟不落下風,逼得赫密與月緹節節敗退,兩人咬牙,使出同歸于盡的絕招,無名閃避不及,大腿上中了一劍,但他也一刀斬落赫密,刀鋒一抽一拉,將對方開膛剖肚。
見師兄死得慘烈,月緹驚呆了,駭然尖叫。她恨極了無名,如瘋子般地狂掃一陣後,卻是越過無名,直逼真雅。
她知道,唯有傷害真雅,方能使無名承受無邊的痛,為了替師兄報仇,她絕對要殺了這個公主!
真雅沒料到劍鋒竟會從身後迅雷不及掩耳地追來,她回身招架,不免倉皇,左右支絀。無名想護她,偏偏腿上受了傷,行動遲緩,慢了一步。
就這麼短短片刻,月緹便佔了先機,她橫揮劍刃,眼看著就要刺傷真雅……
「小心!」無名驚懼地望著這一幕,訾目欲裂,心急如焚,一把橫刀跟著追去,偏是差了幾寸的距離。」真雅──」
他痛楚地嚎叫,以為自己即將失去她了,說時遲,那時快,另一把利劍搭過來,替她擋去了慘死的命運。
無名不敢相信,更不敢相信出手相救的人竟是開陽──
他救下真雅後,更毫不猶豫地回劍,斬向自己的心月復屬下。
月緹應聲而倒,血流如注。
她圓睜眸,一臉難以置信。「殿下你……為何?」
「為了采荷。」開陽擲話,眼眸如冰,聲調更猶如寒冬暴雪,凍凝整個天地。「我知道是你和赫密逼她離開我的,尤其是你,那場大火是你精心安排的,對嗎?」
「確實……是我。」月緹嘔出一大口鮮血。「但我是、為了主上的大業……」
「為了我的大業,還是為了你的私心?你以為我不曉得你一直暗暗嫉妒采荷嗎?」
「殿下……」
「我夠冷血吧?」他質問,面容陰厲如來自地獄的鬼魅。「你們不是一向認為,欲成王者,該當冷酷無情,而我連追隨自己多年的心月復都可以毫不留情地斬殺,如我這般沒血沒淚的人,很適合成王,不是嗎?」
他語鋒銳利,每一句都如刀,砍在月緹心上,也砍在他自己魂魄上。
不錯,他是沒血沒淚、無情無義之人,他的魂魄冷硬結凍,即便砍得血肉模糊,也感覺不到痛。
他,就是這麼一個人。
「殿下……」月緹望著他,雙眸逐漸失神,失去生氣,一顆珠淚碎落。
開陽心一擰,不是已經感覺不到痛了嗎?怎麼好似還是有股奇特的麻痹呢?他用力咬牙。」你安息吧!」
語落,他將劍鋒往前一送,賜月緹死個痛快。
她微微笑著,臨終前,依依不舍地望了不遠處的師兄一眼。至今她方才痛悟,這世上對她最好的人是師兄,她相信他會在黃泉路上等著她,與她同行……
「我……來了,等我。」
這是她最後的遺言。
◎◎◎
開陽凝立原地,望著她,望著滿地尸身。
自古君王為了成就大業,不知踏過多少鮮血,踩過多少殘骸。
要多少的犧牲,才能鋪成一條王者之路?這些人為了主君拋頭顱、灑熱血,值得嗎?
一群傻瓜!真是一群傻子。
「王兄,你為何……這麼做?」真雅遲疑的聲嗓在他身後揚起。
他緩緩回首,牽著唇,卻不是在笑。
「為何要救我?」
他沒回答,看著真雅與無名相互扶持,為彼此的傷勢焦急,他忽地感覺眼眸像生了刺,尖銳地痛著。
「其實我……並不想統御這個國家。」他沙啞地自白。
真雅與無名同感驚愕,疑慮地看他。
他又扯了扯唇。「史書怎麼寫我,世人怎麼看我,我一點都不在乎。」
怎能不在乎呢?真雅顰眉,正想追問,開陽給了答案。
「一個即將死去的人,哪能管得了這許多呢?」他悠然低語。
真雅驚駭。」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不要了,真雅。」他淡淡說道,面無表情。「這見鬼的王座,就給你吧!」
她不敢相信。「王兄,你……」
「赫密與月緹,我這兩個心月復,就勞煩你將他們葬在一起吧!讓他們在黃泉路上,能夠結伴同行。」他頓了頓,嘴角噙起自嘲。「至于我,史書若要記載,就寫我由于密謀政變失敗,四面楚歌,自刎身亡吧!」
所以,他這意思是……
真雅容色蒼白,看著兄長不慌不忙地拾起地上一把染血的刀。
「王兄,你想做什麼?」她嗓音發顫。「你可別──」
「采荷在等我。」他打斷她,橫刀就頸。
他想死,他竟然求死!
真雅惶然失色,心海翻涌驚濤駭浪,她以為一心對王位汲汲營營的王兄,原來根本沒將那寶座放在心上,失去所愛,他也失去了生存的意義。
「我相信你會是個很優秀的女王,真雅。」這是他對她的稱許,也是最真切的祝福。
雨大了,雨霧蒙蒙,迷離了前方的路。
他,會走向哪里去呢?能找得到他最心愛的女人嗎?
開陽想著,慘然一笑。
別了,他兩個遠比他善良可愛的妹妹;別了,這個他毫無留戀的世間。
他該上路了。
他閉眸,感覺刀鋒貼著頸脖,很涼,很舒服,他握緊刀柄,手上正欲使勁──
「住手!采荷還活著!」
◎◎◎
第8章
「采荷果真還活著嗎?」
數日後,政變肅清,真雅與德芬聯袂來到靖平王寢宮,探視過重病的父王後,兩人闢室密談。
案邊一盞銅爐燒著薰香,輕煙裊裊,姊妹倆隔桌對望,眉宇之間都不禁輕籠愁緒。
「姊姊對開陽王兄說的那番話,可是當真?」德芬低聲詢問。
真雅捧杯啜茶,沉吟許久,方才搖搖螓首。「其實我也不知。」
「所以你是騙他的?」德芬微驚。卻也不甚意外。她早猜到這或許只是王姊勸王兄切莫尋死的權宜之計。
「說是欺騙,也不盡然。」真雅深思地把轉著茶杯。」我的探子的確向我回報,東宮失火當日,有個侍女打扮的女子趁亂出宮,當時情勢混亂,他一時無暇顧及,事後回想,覺得那女子的容貌似乎與太子妃有幾分神似。」
「確實嗎?」德芬追問。
「嗯。後來我請人打听,采荷的貼身侍女玲瓏在大火之後也失蹤了,杳無信息。」
「玲瓏?」德芬尋思。采荷身邊的確有這麼一個侍女,主僕倆感情很好,如膠似漆,就同她和春天一樣。「會不會她才是那名出宮的侍女?」
「或許是她,也或許是采荷與她交換了身分,這就不得而知了。」真雅幽然威嘆。
「可是王兄卻出宮尋妻了。」德芬郁然鎖眉。「若是那名侍女打扮的女子並非采荷,你豈不是給了他一個渺茫的希望?窮其一生,找一個或許永遠找不到的人,這樣好嗎?」
「總比讓他當場尋死好吧?」真雅自有想法。「即便我說了謊,也是善意的謊言,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