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對季石磊與艾織心來說,這個夜是慈悲的,是上天慷慨的賜予,讓他們在經歷過一場忽喜忽悲的心情起落後,能在這夜色里,平靜地相偎。
他擁著她,坐在兩人初次定情的涼亭下,回顧曾經。
他慶幸著,醫院的檢驗結果證實他摯愛的妻子只是過度疲勞,有點貧血,她很健康,只需要休息一段時間恢復體力。
但他也感嘆,現在自己能這樣擁抱著她,是她經過了許多年的奮戰得來的,在她力抗病魔的時候,他卻沒能陪在她身邊。
「……你知道嗎?化學治療很難受的,每次照射過放射線,我都吃不下東西,吃了也會吐出來,有時候整個晚上都躺在床上痙攣——那時候會很希望,自己干脆死了算了。」
他沉默地听著她傾訴當年與死神搏斗的經歷。
並非因為她想爭取同情,而是他堅持要听,因為他錯過了那段日子,錯過了她最痛苦的時候。
她的傷口已結痂,他的傷口卻正劃開,但對他們彼此來說,這都是療傷必經的過程。
「我是不是不該告訴你這些?」發現他的臉安靜地交錯著淚痕,她不忍地咬唇。「我還是不說了,好不好?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他搖頭。「你繼續說。」
「可我不想你這麼難過……」
「你不說的話,我會更懊悔。」他啞聲低語。
他想知道她過去究竟承受了什麼,他必須知道,就算自己因而受傷,痛楚地流血,那也是幸福的傷口。
幸福,是值得人痛的。
她凝睇他,仿佛也領悟了他的心情。「好,那我就繼續說了——」
于是,她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訴他了,那些絕望與痛苦,那一個個不安的白日與無眠的黑夜,歷歷似在眼前,折磨著他。
有好幾次,他覺得自己快到臨界點了,嘔吐的從內心最深處潮涌上來,他強忍住,一口一口咽回去。
「……那幾年,我總是在住院,爸爸會盡量抽空來看我,女乃媽也會帶著弟弟來,雖然他年紀還小,不懂我到底生了什麼病,有時候還會在病房里吵得我頭痛,不過我還是很高興看到他。」她微微一笑。「還有斯文,他那時候是醫學院學生,功課很忙,但他也常來探望我。」
「見到他時,你很開心嗎?」
「嗯,很開心。」她坦率的回答輕輕刺痛他。「因為只有跟他,我才能談起你。」
他怔住。
她笑睇他。「我跟他說了很多你的事,還把我畫的圖拿給他看——我那時候真的很想你,石頭,如果不跟誰談談你,我大概早就撐不下去了。」
而他竟然還嫉妒她跟方斯文的友誼!
他狠狠咬牙,暗恨自己。「對不起,我那時候不在你身邊。」
「我也不在你身邊啊!」她幽幽地嘆息。「我也很希望你在異鄉奮斗的時候,能陪著你。」
他們都不願分離,卻因為各自的選擇不得不分離,如今悵然回首,點滴惆悵在心頭。
「以後,我們絕對絕對不要再分開了。」她立誓般地呢喃,偎進他懷里。
「嗯。」他緊緊擁住她。
兩人甜蜜相偎,靜靜享受片刻的濃情繾綣。
「對了,」她忽地撒嬌似地仰起臉蛋。「我那時候還列了一張幸福清單喔!」
「幸福清單?」他一愣。
「就是如果再見到你之後,要跟你一起做些什麼,我寫了好多好多呢!可惜後來單子不知道丟到哪里去了。」
「那就再寫一張吧!」他愛憐地撫模她臉頰,替她撥開垂落的發綹。「不管你想做什麼,我都陪你去。」
他願意陪她去實現清單上每一個願望,因為那也是屬于他的幸福。
「但公司的事那麼多,我們哪有空啊?」她煩惱地顰眉。
「時間是人找出來的。」他微笑。「只要懂得栽培人才,我們不一定要把生命都浪費在公司。」
「你的意思該不會是要開除我這個董事長,找別人代替吧?」她憂心忡忡地瞪他。「我警告你喔,人家不願意在家里當米蟲,等你賺錢回家養我。」
「在家不好嗎?你可以隨心所欲地畫畫啊!而且醫生也說你以後不能太操勞,要小心調養身體。」
「我不要,我已經愛上這份工作了。」她抗議,不許他剝奪她的樂趣。「我想留在公司。」
「我沒說不讓你留在公司,只是希望我們倆都能減少工作時數,這樣才能去完成你那些願望。」他笑著壓平她刻意噘起的唇。
「你的意思是——」
「公司有幾個中級主管還不錯,值得托付重任,還有你弟弟,只要好好磨練,他絕對是接班的第一人選。」
「對喔!」她樂得拍手。「我早就想等璇風長大,把公司交給他了,你願意訓練他,那就再好不過了。」
「交給我吧!」他神秘地勾唇。身為管理顧問,最厲害的就是出一張嘴,使喚別人去做牛做馬。
她眨眨眼,好似也看到弟弟未來悲慘的命運,噗哧一笑。
「你知道嗎?其實當初爸剛叫我到公司上班的時候,我還挺不樂意的,我對紡織業沒什麼興趣,對公司也沒多大感情。」
「沒感情的話,你干麼還為了挽救公司答應嫁給張世展?」他語帶責備地輕哼,似是仍對她差點下嫁別的男人這事感到耿耿于懷。
「因為我爸一直求我嘛!」她仰望丈夫,眉目彎彎。「璇風年紀還小,所以他把艾家的家族榮耀都寄托在我身上了,而且我也不能讓公司毀在我手上,我以後還要把公司交給弟弟……而且,說起來這也算是你害的。」
「我?」
「誰教你當年要我親口保證一定要保護弟弟?我可是一直記著這個約定呢!」
他啞然,想不到自己隨口一句話竟對她有如斯影響力。
「你才知道喔?」她很不甘心地掐他臂膀。「你啊,最知道怎麼欺負我了!」
他溫柔地微笑,抓住妻子頑皮的小手,一根一根,慢慢地舌忝吮那蔥蔥五指,恣意品嘗。
她沒反抗,任由他放肆輕薄,咬她的手,咬她的心,咬出一腔酸麻又甜蜜的情意——
遺憾已成往事,而幸福,正開始滋長。
愛,就是以她為榮……
尾聲
兩年後。
在桐花盛開的季節,季石磊終于答應愛妻的請求,來到一座位于山區湖畔的墓園。
這里,是艾思誠埋骨的所在,環境清幽,鳥囀花香,令人心曠神怡。
艾織心站在父親墓碑前,輕聲低語。「對不起,爸爸,早就想帶他來看你了,只是這顆石頭脾氣硬得很,堅持一定要公司轉虧為盈,才肯過來。」她嫣然睇向身旁神情嚴肅的丈夫。「你沒話跟我爸說嗎?老公。」
季石磊深思地頷首,來到岳父大人墳前,獻上一束鮮花。
「……爸,是我,石磊。」
這聲叫喚,他喊得沙啞,也略帶猶豫,好似懷疑自己有沒有資格這樣喊一個從小資助自己的老人。
「今天我來,是想告訴你,‘雲錦’的情況已經穩住了,你不用擔心,從今以後,我也會努力讓它變得更好。」
「其實現在就已經夠好了。」艾織心俏皮地在一旁插嘴。「今年我們光第一季的EPS就將近一塊,股東們都大呼神奇,很滿意喔!所以爸,你說石頭是不是很厲害呢?」
對妻子熱情的贊美,季石磊似乎很不以為然,眉心微擰。
「怎麼啦?我說錯了嗎?」她注意到他抑郁的神色。
他搖頭。「我做得還不夠好。」距離他設定的目標,還有一大段距離,不到值得夸耀的時候。
「你啊,給自己的壓力太大了。」艾織心輕輕嘆息,看透他幽微的心思,揚起玉手,替他撫平眉間皺折。「你是不是還介意我爸以前對你說過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