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窗口消失,變成她生命中最大的缺口。
那年之前,她從來沒有經歷過死亡,第一次處理的後事,居然是自己最疼愛的妹妹,唯一的好朋友。
彷徨、無助、困惑、悲傷、寂寞、思念,她都一一嘗過了,然後藏在心底,不再渴望別人了解她,卻十分了解,那點點的滋味。
***
「心理師,其實是我媽求我來的,我也很痛苦,非常的痛苦。但是我不能控制我自己,我就是還是很愛他,但是我們家因為我和他相愛,變得愁雲慘霧的,請你幫我吧。」一個看起來滿斯文的大男孩坐在診療椅上,苦惱的說。
「嗯……你們在一起多久了?」惜珺想看看那大男孩,但他總是低著頭,看不清楚他真正的表情。
「三年。」
「在一起快樂嗎?」
「啊……」大男孩終于抬頭了,認真地看了一眼美麗的心理師。問他快不快樂?好奇怪的問題。
「快樂。」男孩沒思考多久,就回答了。
和杰在一起時,是他最快樂的時候。他們是在社團認識的,有相同的興趣──彈吉它;杰雖然長得不出色,但是他們的頻率很對。
一開始,他總覺得,他對杰的好感,太異常了,好到可以講一個晚上的電話,手機費破五千大關,老媽拿菜刀追著他跑。
好到,他的眼神會追著杰的身影跑;好到他教別的女生彈吉它,他一整個不爽,不爽到不接他電話,不爽到,輕輕的揍了他一拳。
杰吃下了那記拳頭,嘴角還破皮流血,之後,杰卸下吉它社社長的職務,變成他專屬的吉它老師。
他們愈來愈好,他就愈痛苦,心里清楚明白,這是一個禁忌。他父母都是公務人員,他家是很保守的小康家庭,而他又是獨子……
一直努力維持著好朋友的舉動,小心的不去踫觸那個介于安全和禁忌的交界。
斑中畢業,他考上高雄的大學,杰則不小心沒考好,分發到桃園的學校。
本來兩人一起說好,要一起去高雄念書的,沒想到事與願違。
臨去高雄時,他好痛苦,好像生離死別;杰在客車後面追,嘴里不曉得在大喊什麼。
他想,這不是電視上男女分離的狗屁劇情嗎?怎麼會發生在他和杰身上?
後來,他傳簡訊問杰,在客車後面邊追邊大喊些什麼。
杰只傳了三個字。
我愛你。
他想,這輩子,最感高興的,莫過于這件事情,比他媽的考上高雄醫學院還要爽一百倍。
遠距離的禁忌戀愛,談得既甜蜜又痛苦。
情人節,杰從桃園下來找他;兩個月不見,思念加上的翻騰,他們倒在床上,禁忌全拋開了,拋開了……不理了……
最狗血的事是,爸媽帶著雞湯跟隨著進香團剛好經過高雄,可以想見,爸媽當然會順道來看看兒子,手機一直沒有接通,因為,他剛好在翻滾中嘛……
于是,他這輩子最精采的驚喜,活生生的在他宿舍中上演。媽媽手中的雞湯匡啷掉落地,雞湯灑了到處都是。
他和杰坐在床上,爸爸臉色鐵青,媽媽則是險些暈厥,嘴里念著︰「造孽呀、造孽,阿彌陀佛……」然後抱著爸爸痛哭。
最後,他被迫休學,回台北進行心理治療。
「那你覺得你有病嗎?」惜珺問。
「你覺得我有病嗎?」他反問她。
「你都考上醫學院了,應該比我還清楚同性戀並不是病,只是性向和大多數人不一樣而已。有交過女朋友嗎?」
「沒有。」
「有手婬過嗎?」
「啊……」大男孩紅了紅臉,小小聲、小小聲的說︰「有時候會。」
「同性戀有造成你社交上的不便嗎?簡單來說,你有因為自己的性向和別人不一樣,而感到痛苦、感到絕望嗎?」
「沒有。事實上,除了我爸媽,我周圍的人都知道我是同志。我並不覺得可恥,上帝制造萬物,本來就沒有一定的道理。」
「你的想法很健康嘛……其實不用來找我。」惜珺拿著筆,在筆記上速記著。
「是我媽跪下來求我來的,我也很痛苦。我和杰分手了,如果可以不那麼痛苦的話,我希望找一個最好的辦法,就是我去找一個女生來愛。我不那麼痛苦,我家人也不要再痛苦。」
「喔……你有喜歡的女明星嗎?最喜歡的那種。」
大男孩有一點搞不懂這個心理師了,但還是老實的回答︰「林志玲。」那種性感尤物,任何男男女女都會愛的。
「那林志玲和杰,選一個和你上床,你要選誰?」
大男孩深深吸了一口氣。「杰。」
「約個時間,請你媽媽一起來找我吧。」
大男孩臉上寫著疑問,惜珺則慢慢的解釋。
「你希望我把你變成一個異性戀,還是一個快樂的同性戀?事實上,我比較傾向把你變成一個快樂的同性戀。這癥結在你家人身上,需要做溝通的,是你的家人,你個人沒有社會功能障礙。」
大男孩一直低著的頭終于抬起來了,熱淚盈眶,感激的說︰「心理師,謝謝你,真是……太謝謝你了。」
他根本不想改變。他只想找一個折衷的辦法,一個符合社會期待的方式,就算犧牲了自己的幸福也無所謂,只要爸爸媽媽不要覺得沒面子,只要媽媽不要每天以淚洗面,一看到他就嘆氣。
惜珺帶著職業性的笑,那笑容帶著一絲溫暖。「不客氣。這輩子能找到個可以依靠又懂你的人,是幸福的,不要因為太多社會的枷鎖而放棄,你應該去爭取,不要放棄任何心中所愛的。」
大男孩離開了,還沒走遠,就看到他在撥打電話,邊哭邊笑的說了些什麼。
電話那頭,應該是杰吧。
惜珺望著大男孩,看著他又哭又笑,向來沒表情的臉龐也泛起一絲溫柔的微笑。
這就是她的工作──臨床心理師;和心理醫生不一樣,她擔任的臨床心理師是附屬于醫院的精神科部門。簡單來講,她是在醫院的「張老師專線」療診。
多半來找她的人,不是真的得了什麼「癥」或是什麼「病」,通常是心理發展偏差或是認知、情感的障礙。
有時候醫院會安排一些在安寧病房的家人來找她。
這些人,通常有一個特點,他們都很悲傷。
「悲傷……」她笑了笑,曾經好熟悉的感覺。悲傷是無所不在的,它不會隨著時間而消失,它會一直存在,只不過深淺程度不同而已。
念研究所時,她理智的選擇了臨床心理所,家人一陣撻伐。爸媽始終不了解研究別人在想什麼有什麼出息,但她還是選擇了。北上求學、工作;台北,這個曾經好熟悉的地方,這個讓他們曾經都好「悲傷」的地方。
本來,她就比較擅長傾听,現在不只找了一份傾听的工作,還能幫助別人,這是一份可以讓她喜悅的工作。
但願她能減輕人們心中的悲傷與憂愁。
***
下了班,她站在醫院門口等。
餅了不久,就出現一輛黑色賓士。她上了車,看著前方,紹衡看了她一眼。
「今天很累?」
「還好。不就是听人說話,然後開導的工作。」
「要不要去看電影?」紹衡思索著最近評價還不錯的電影,提議。
「好。」她仍是注視著前方。
他們看的是那種催淚的片子,有關親情、愛情的文藝片。紹衡看了一下周圍的女生,幾乎都哭紅了眼,只有他女朋友始終沒什麼特別的表情,更別說是眼淚了。
「不好看嗎?」他覺得不錯呀,劇情滿感人的。
「還不錯。只是那種愛情好少,我不相信。而且,我覺得女主角的未婚夫好可憐。她選擇了男主角,但那個被分配到男配角的男人,真實人生該怎麼辦?他是被拋棄的角色耶,電影的切入點是有情人終成眷屬,另一個被遺忘的男配角活該被拋棄,只因為女主角找回最初的愛?太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