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很想去看姑姑。今天我听到消息,便一直求阿姨讓我去,可她卻狠狠罵了我一頓。」她展袖藏起淚濕的臉頰,「她說,姑姑既然已經嫁給羽皇為妃,我們便沒什麼理由再去探望她,她已經……不是水家的人了。她還罵我身為巫女,就要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緒,她不許我哭,更不許我鬧,她說、她說……」她忽地哽咽,泣不成聲。
「所以妳才被罰跪在這里嗎?」他低問,已然猜出緣由。
「嗯。」
「妳真的很想見妳姑姑嗎?」
「嗯。」她點頭,十指緊緊拽住裙袂,「姑姑對我……很好很好的,要不是她,我可能早就被族人送進天神殿里苦修。她說,我的一生反正注定了困在那里,又何必那麼早進去?不如讓我多過幾年快活日子……」說到這兒,她再度哽咽,急忙拿手掩去欲出口的嗚咽。
又哭了。看著明明想哭,卻拚命忍著眼淚的她,他搖搖頭,胸口漫開一股奇異的不忍。
為什麼那些人偏要把這麼一個至情至性的小女孩改造成一個無血無淚的女祭司?只因為她是水月夜生的孩子,就注定不能像一般人念情動情嗎?
他蹲,將指間的紅梅簪上她發際。墨發紅梅,襯著她白玉般的容顏,說不出的清雅動人。
她不過是個女孩啊!
他微微一笑,「妳想去嗎?」
「去、去哪兒?」
「羽竹國。」
「什麼?」她愕然。
「我帶妳去。」他說,忽地拉起她的手。
她踉蹌起身,一時腿軟還跌入他懷里,他穩穩擁住。
「你是……你是說真的嗎?」她不敢相信地望著他,「你要帶我去羽竹國?」
「嗯。」他笑望她,「妳敢跟我偷溜出宮嗎?」
「我……我當然敢!」她使勁點頭,羽睫還掛著淚珠,菱唇已綻開笑花。「我們走。」
于是,屬于他和她的冒險旅程開始了。
那個夜晚,他借口師父命他出宮辦事,瞞過守衛,帶著改裝的她悄悄出宮,隔天在市集上買了一匹馬,騎馬出王城。
一路上,他們東躲西藏,逃避宮內派來的搜尋人馬,跋山涉水,最後則混在商旅車隊里,進了羽竹皇城。
只是進城容易,進宮可難了,雖然水月向宮門守衛表明了身分,對方卻不肯相信,堅持不讓兩個來路不明的孩子進宮。
他們無法,在宮外盤桓了幾天,一日,意外遇上了出宮游玩的皇太子羽岩。羽岩生性貪玩,不學無術,因為被教書太傅逼得緊了,氣不過,帶著幾名隨從便溜出宮門。
那日,正值羽岩在路上作威作福,他看不過,出手教訓了一番,才知恰好惹上了皇太子。
他心念一動,索性假裝束手就擒,讓太子的隨從押他們進宮,再趁機逃跑,尋至病重的湘妃住處。
到如今,他仍不能確定當初一時興起之舉,是對是錯。
他承諾水月,帶她闖進羽竹皇宮里,讓她見到了孤零零躺在病榻上的姑姑,結果,是粉碎了女兒家一顆脆弱的心。
若一個人的血液真能凍結,那她的血,想必是從那一刻開始降溫。
當她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最鐘愛的姑姑消瘦地躺在榻上,氣斷魂離,身畔卻不見任何一個人影……
她的姑姑死了,死得那般孤寂,那般蒼涼,斷了氣,卻還無人知曉,任那失溫的嬌軀僵直地躺在榻上。
水月當場哭了,哀哀號泣,沉痛的哭聲震動了他。
他從來不知道一個人可以哭得這麼傷心,這麼悲哀,這麼讓人不忍卒听。
那是滿滿的心酸與不舍啊,滿到不僅僅漲痛了她的心,也讓他胸口窒悶得難受。
他明白,她的心碎了,而他自己的,也因此擰成一團。
她哭了許久許久,哭到嗓子啞了,眼淚干了,哭到全身發涼發冷,跪在榻前的身子凝結成一根冰柱。
然後,她站起身,泛著血絲的眸子痛楚地望向他。
「我們走吧。」她說。
最後瞥了一眼最親愛的人後,她別過頭,顫巍巍地離去。
這一走,是別了她愛之如母的姑姑,更是別了以往那個會哭會鬧、天真爛漫的小女孩。
她,從此變了……
水月睜開沉重的眼皮。
映入眼瞳的,是一片迷茫的白,許是太過疲倦了,她看不太清眼前的事物,她無奈地合睫。
肩頭的傷口,刺痛隱隱,全身上下,更充塞著股說不出的酸沉。
她懶得動,也懶得去回想昨晚的一切,那傷痛的、折磨的、令她又羞又惱的一切,她寧可忘了,寧可當沒發生過。
可是,忘不了。
滲透骨子里的酸疼時時提醒著她,促使她縱然倦極累極,還是免不了憶起那瘋狂而漫長的一夜。
昨夜,她無意間服下了藥。
昨夜,她似個瘋婆子般又叫又鬧。
昨夜,她拿發簪刺傷自己。
昨夜,她讓一個男人撫遍了她身上每一寸肌膚,用他的唇與他的手,溫柔地帶領她一次又一次地攀到頂峰……
她下月復忽地竄過一陣異樣的暖流。是殘余的藥力未退嗎?或者她已墮落到回味起那理當屈辱的纏綿?
水月臉頰一熱,眼眶漾開水霧。大神啊,請讓她快快忘了這令人難堪的一切吧!
「……妳醒了。」沙啞的低語在床畔揚起,是火影壓抑的嗓音。
她一震,命令自己不予理會。
「我知道妳不想跟我說話。」他語氣苦澀,「但妳身子虛弱,我讓人炖了點滋補的湯藥,妳喝點好嗎?」
她沉默地揚起睫。她看到了一張蒼白的臉,那張臉,不似平常陽剛硬氣,神情有些慌亂,帶著點不確定。
「喝湯好嗎?」他啞聲問。
她不說話,不答應,卻也沒拒絕。
他展臂,意欲扶她起身。
「別踫我!」她忽地尖喊,手一揮,揮落他捧在手中的藥碗。
匡啷聲響,清脆震耳。
水月僵住身子,不敢置信地瞪向流泄一地的湯藥,再看看自己一雙發顫的手。
她怎麼了?怎會如此激動?這不像她啊!
昨晚那潑婦般的形象再度回映腦海,她咬唇,懊惱自己竟克制不住情緒。
火影卻沒說什麼,默默收拾後,重新盛了一碗。
「喝點好嗎?」他再度問她,還是那麼溫和的口氣,「妳身子虛弱,總得吃點什麼補補體力。」
她不語,惱怒地瞪他。
「水月……」
「知道了,我自己來。」她深吸一口氣,自行撐起上半身,想搶過藥碗,卻發現兩條臂膀皆酸軟無力。
「還是我來吧!妳很累了,別逞強。」他柔聲道。
她咬牙不語。
看出她有軟化的跡象,他微微一笑,舀了一匙湯藥,慢慢吹涼,移近她唇畔,她默默啜飲。
他一口一口地喂,她一口一口地喝,終于,他捧在掌上的藥碗干了,他放心地吁了口氣。
「謝謝妳。」
謝謝她?她訝異揚眉。
「謝謝妳還肯喝藥。」他低低解釋,擱下碗,「妳先休息吧!等會兒我讓人來替妳按摩推拿……」
「不要!」她尖銳地拒絕。
他一愣。
「我不想讓人……看見我這樣子。」她的自尊,不允許旁人猜曉她昨晚的經歷。
他恍然,暗責自己大意,「對不起,我粗心了。」
她別過眼。
他痴痴地凝望她冷凝的側面,「水月,妳恨我嗎?」
她繃緊身子。她當然恨他!恨他奪去了她身為女性的尊嚴。
「我想妳一定很恨我。」他澀澀自嘲。
她板著臉,不許自己流露一絲情緒,只有衣袖里微顫的指尖泄了她激動的心緒。
他看到了,湛眸閃過一絲懊悔。
「我知道我沒資格再說什麼,妳也一定不想听我解釋,但我還是想……請妳原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