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呢?你要跟誰團圓?」喬可恬問。
他沒有可以團圓的人,他只有一個人。他澀澀苦笑,「我可以工作啊!」
「放假還工作?多無趣!」喬可恬不贊同地睜大眼。
「不會啊。」他模模她的頭,勉強自己微笑,「我還挺喜歡工作的。」
「真的嗎?」喬可恬嘟嘴。
「嗯。」他站起身,望向喬羽睫,後者也正默默瞧著他。
「妳們什麼時候要走?我送妳們到機場。」
她搖頭,「我們得先回台東打包行李,溫哥華很冷,我們得多帶些冬裝,而且護照也沒帶在身上。」
「那我送妳們回台東?」
「不用了。我們坐火車回去就可以了。」
所以,他只能跟她們在這里分手了嗎?凌非塵木然怔立,說不出話來。胸膛,漫開強烈的不舍,揪得他陣陣發疼。
「那至少讓我們今天晚上住你家好不好?凌叔叔。」喬可恬忽道,「讓媽媽做一頓好菜招待你,謝謝你這幾天陪我們。」
凌非塵猶豫,還沒說什麼,喬羽睫已主動開口,「可以嗎?」
可以嗎?她竟如此間他。他按捺住狂跳的心,嘴角牽起苦笑。她不知道吃她做的飯,和她度過一個充滿溫馨氣息的夜晚,是他從來不敢奢望的夢想嗎?
他求之不得啊!
這是最後一個晚上了。
躺在凌家客房的床上,喬羽睫瞪著天花板,輾轉難眠。
那天他離開綠園鎮,而她听了齊京轉述兩個男人之間的協議,又在信箱里找到他放在信封里的鑰匙,就明白他並沒打算再回來。
對他而言,那通電話就是與她道別。不是短暫的,是永遠的。
若不是她主動在那場婚宴上現身,他們倆或者不會有再見的機會。
他並沒預期再見到她,也許,也不敢再見到她。相見爭如不見,再見到她,對他而言也許只是更加痛苦。
那她呢?她又為何特地出現在他面前?真的只是因為拗不過恬恬的請求嗎?真的……只是因為這樣嗎?
喬羽睫心一緊,翻了個身,想起今晚當三個人坐在餐桌前,面對一桌她精心烹飪的料理時,他臉上那近乎狂喜的表情。
她從來沒看過他那樣的表情,就好象他終于實現了多年來最大的願望。
當他一道菜、一道菜地舉箸品嘗時,她看到的,就像離家許久的游子總算又嘗到了母親的料理的感動表情。
她喜歡做菜,喜歡看人吃她做的菜時臉上滿足的表情,可是她發現,她竟有些不敢看他。那表情,令她太震撼了,震撼到心痛。
就像當她看到他知道她們要離開時,眼底那藏不住的寂寞,她的喉嚨,也是一陣強烈緊縮。她竟然想哭!
那一瞬間,她幾乎想緊緊抱住他,告訴他,她永遠不離開他。
可她終究沒那麼做。因為她……忍不住害怕。
因為雖然這幾天跟他在一起很快樂,雖然在看著他微笑時,她也會微笑,他難過時,她也會心傷,可是到了深夜,她總會不由自主想起過去。
她想起那天,她帶著一顆慌亂的心,偷偷模模去到他家,想找他商量懷孕的事,卻赫然發現他拋下她遠走,
她想起那天,她迷迷糊糊在醫院醒來,卻發現肚里的孩子已經不見了。
她想起那天,她哭著對無辜的孩子說對不起,拿刀劃上自己手腕。
她想起之後許多天,她日日夜夜像個游魂,在溫哥華的療養院里游蕩……
這一切回憶,都太磨人,太痛苦了,痛苦到她提不起勇氣再愛他一次,她做不到……
喬羽睫幽幽嘆息,睜著眼听著鐘聲滴滴答答,思緒困在過往的迷宮,怎麼樣就是睡不著;又翻了一陣子,她終于決定放棄強迫自己入眠,下床走出客房,想到廚房泡杯茶喝。
經過他書房前,她透過玻璃門扉,瞥見他坐在地毯上。他也睡不著嗎?
昏黃的壁燈烘托出一個沉靜的背影,他戴著黑色耳機罩,應該正听著音樂。
不知他都听些什麼音樂?望著嵌在牆面一排排滿滿的CD架,她忍不住好奇,好想知道,他平常都听些什麼?他愛听慵懶的爵士樂嗎?還是氣勢磅礡的交響曲?
晚上工作累了,他都像這樣坐在地上听音樂嗎?漫漫長夜,他經常如此打發?一個人的生活,究竟有多寂寞?
她靜靜站著,偷窺他孤獨的形影,有種感覺,漫天蓋地落下來,囚住她。
那是一種心酸,一種心疼,一種溫柔的不舍。那感覺,讓她的眼,朦朧起來。
正當她覺得自己再也看不下去時,她忽地發現他動了,他手拿著某樣東西,肩膀微微起伏。
是什麼東西?她偏頭轉動視角,定楮一瞧,認清那是一架模型滑翔翼。好熟悉的模型,她似乎在哪里見過……她心一緊,驀地想起來了。
那是十三年前,她送給他的生日禮物,他原來一直留著……
她的呼吸亂了,心跳慢慢地、難以自持地加速。
她看著他雙手緊緊抓著模型,他的頭低低的,她無法看清他臉上的表情,可是他的肩膀,那結實的、寬大的肩膀,卻像壓著什麼可怕的重物,軟弱地上下起伏。
他……在哭。雖然听不見他的哭聲,雖然看不見他的眼淚,可是她知道,他在哭。
他像個孩子,抓著她送的滑翔翼,哭得好傷心;她倒抽一口氣,急急轉過身,不敢看他。
門里門外,有情人各自傷心。深夜靜寂,唯有中規中矩的時間,木然地在流砂里浮沉。
棒天早上,三個人吃過早餐後,凌非塵開車送喬羽睫母女倆到松山車站。
他幫她們提行李上月台,在等待列車時,他將兩份禮物分別交給兩人。
「是什麼東西啊?」喬可恬接過,興奮地問。
「只是一點小東西。」他微笑,「祝妳們新年快樂。」
「可是我跟媽媽都沒送你新年禮物呢!」喬可恬猶豫地轉向母親。
「能在台北看見妳們,就是我最棒的新年禮物了。」凌非塵說,語氣清淡得像是不經意,其中意涵卻深重。
喬羽睫心口一縮。
「凌叔叔,你什麼時候再來台東啊?」喬可恬問。
「……有機會我會去。」他啞聲應。
「你要常回來哦!不然你的房子會結蜘蛛網的。我是偶爾可以幫你到家里巡視啦,可是你也不能一直放著它不管。」
「……我知道。」
列車進站,月台上的旅客涌上去,凌非塵也領著她們找到座位,幫她們放好行李。
「那,我走了。」他望向喬羽睫。
她斂下眸,默默點頭。
「新年快樂!恬恬。」他俯,輕撫了撫喬可恬嬌女敕的臉龐,「妳要好好照顧媽媽哦。」
「嗯,我會的。」
「再見。」
他站直身,最後一次放縱自己的眼凝視喬羽睫,她垂著頭,不知想些什麼。他看著,一股沖動的渴望倏地漫開,他不顧一切地擁住她。
「非塵?」她訝然輕呼。
「保重。祝妳幸福。」他在她耳畔低語,很快放開了她,以最快的速度下車,
然後站在月台上,木然地望著長長的車廂。
天很藍,很澄澈,透明得像張薄薄的紙。深冬的陽光映在車窗玻璃上,他幾乎睜不開眼。
「凌叔叔再見!」喬可恬從車窗探出頭,用力朝他揮手。
他揮手響應,強迫自己拉起嘴角微笑,可眼前,卻逐漸迷蒙。
他的幸福,就在這列火車上,他曾經離它很近很近,卻因一念之差遺棄了它,如今,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