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戀、辰。」王芳吟一字一字從齒縫中逼出,仿佛意欲藉此宣泄滿腔的不滿。「你倒真有一手啊。謹言從不收學生的,你居然能讓他破例?」
「你是……哪一位?」
「王芳吟,芳婷的姊姊。」
啊,原來她就是王芳婷的姊姊,那個據說跟白謹言交情很好的女人。
羅戀辰咬著唇,感覺方才乍見兩人接吻時那股難言的酸澀又在胸口漫開了,這一回,甚至還摻雜了些淡淡的苦。
「謹言對你不錯啊,听說畢業典禮那天還送你到學校。」
「嗯。白老師……是對我不錯。」
「這麼厲害的人肯教你彈琴,你一定很開心吧?」
「嗯。」
「看得出來你很仰慕他。」王芳吟抿唇微笑。「剛才那個吻沒把你嚇著吧?」
淡淡一句輕易刺痛了羅戀辰的心。她繃緊身子,雙拳一收一握。
「要仰慕他是你的自由。畢竟你也是學琴的人,怎麼可能不仰慕一個天才呢?但是奉勸你最好不要搞錯了,謹言再怎麼對你好,也只是把你當成一個學生而已。」王芳吟笑容盈盈。「我跟他從小一起長大,對他再了解不過了,他不可能喜歡上你這種黃毛丫頭。」
羅戀辰不語。
「我知道你一定覺得很受傷,也許還以為我在胡說八道,不過我是說真的哦,謹言……」
「我知道老師不會喜歡上任何人。」羅戀辰主動接口,容色雖有些蒼白,眼神卻相當堅定。「老師眼里只有鋼琴,我知道的。」
「你!」王芳吟一窒。「別說得好像你很了解他的樣子!你才拜在他門下幾個月啊?你……」
「雖然只有幾個月,雖然比不上你們認識這麼多年,可是我——」她頓了頓,昂起嬌小的下頷。「我從老師出第一張CD就開始听他的曲子了,每天每天反覆地听,每一首都听了上百遍、上千遍,所以我……我懂老師的!我知道他在想什麼,我知道他的琴聲想表達什麼。我懂的!」
激昂的宣稱震動了空氣,也震動了王芳吟。她瞪視羅戀辰,咬牙切齒、懊惱不甘,卻想不出任何辯駁之詞。
兩人就這麼對峙了片刻,直到白謹言的身影再度出現。
「你搞什麼?護手霜用完了也不會拿一瓶新的?」他拉過羅戀辰的手,看都不看王芳吟一眼,逕自伸指捻了些乳霜替她按揉手上烙紅的痕。
他的動作如此輕柔、如此小心,像呵護著某樣易碎珍寶似的,敦一旁的王芳吟妒紅了一雙眼。
她捏緊拳頭,指尖用力得掐入掌心,好不容易忍到白謹言擰上了護手霜的蓋子,才嬌聲開口——
「我們快走吧,謹言。」她親密地攬住他臂膀。「再不走要遲到了。」
「嗯。」白謹言點頭,一面被她拖著走,一面還不忘回頭叮嚀羅戀辰︰「今晚幾個朋友要幫我餞行,我會晚點回來,你沒事早點睡吧。」
「對啊,我們一定會鬧到很晚很晚的,也許要到明天早上呢。」王芳吟細聲細氣地接口,拋給羅戀辰的含笑眼神充滿暗示意味。
她不禁咬牙。
「謹言,我以後常到維也納看你好不好?到時候你可不許整天對著鋼琴,得抽點時間陪我玩哦。」
「那當然——」
隨著兩人背影逐漸淡去,笑語呢喃也隨之遠逸。
羅戀辰木然凍立原地,好半晌,腦海只是一片空白。然後,她忽地走進琴房,掀開琴蓋,端坐在鋼琴前。
冷靜。她命令自己,極力想排除胸口那令她郁悶不堪的復雜情緒。
冷靜下來,好好彈琴。
就彈貝多芬吧。強調壯闊浩然的貝多芬,用低位觸鍵法是很難詮釋的,正好練練她的運指功力。
先來彈她最喜愛的「月光奏鳴曲」吧。
她將雙手輕柔地端放琴鍵上,深深呼吸,一遍又一遍。
仿佛過了一世紀之久,她終於敲下第一個音,很快地,連成流暢一串。
但,不是「月光」。
不是她本來預備要彈的那首美麗的、哀傷的、溫柔惆悵中波濤隱隱的曲子,相反地,高昂激亢的琴聲幾乎要掀了整間琴室。
一樣是貝多芬,卻是那個憤慨的、不平的、激動的貝多芬,他恨、他怒、他狂躁又絕望。
她瘋狂地彈著貝多芬,整個夜晚,傾盡滿腔怨怒……
第五章
羅戀辰不知道自己彈了多久,只是回過神來,手已然發痛。
不許過度練習!那只會傷了你的手。
霸氣又溫柔的命令驀地回蕩腦海,她喉間一梗,頹然停止撫琴,展開微微顫抖的手,痴痴凝視。
這雙手,若不是他日日盯著她細心呵護,又怎能如此柔女敕光滑、瑩白得宛如上等細瓷?
她不能傷了它們,絕對不能!
嘆口氣,她站起身,倒落琴房角落的沙發。然後,她伸手取出藏在衣襟間的練墜。
瓖著碎鑽的小巧練墜是父母送她的畢業禮物,而她在練墜里,悄悄藏了一瓣紫玫瑰。
那日他送她的紫玫瑰。
至今,她仍對自己這樣的舉動感到有些茫然,不懂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只是在曖昧不明間,她體悟自己似乎在一夕之間長大了,踏進一個粉女敕浪漫、多姿多彩的世界,雖然還只是在門口徘徊,可眼前的一切已足夠令她撩亂了眼、悸動了心。
究竟是怎樣的世界呢?
她下意識地撫著冰涼的練墜,直到指尖的溫度溫熱了金屬,然後,整夜盤據她胸口的狂躁慢慢散去了,她忽然很想彈一首曲子。
「愛若瘟疫蔓延」。
與文學大家馬奎斯名作「愛在瘟疫蔓延時』相似的曲名,是白謹言三年前的作品,當時,他還在維也納念書。
「愛若瘟疫蔓延」,是他這許多創作中,唯一一首關于愛情的曲子。他的音樂創作,有孤寂、有溫暖、有對生命的掙扎與熱愛、對自然的贊賞與崇拜、對人性的犀利解剖……卻很少提及愛情。
而這首曲子,這首標題中用了「愛」字的鋼琴曲,白謹言彈來是那麼溫柔而纏綿,似涓涓細流,又熱情激昂,若汪洋大海。
他怎能彈得這麼好呢?
羅戀辰還記得自己第一次听到這首曲平時,全身顫如風中秋葉,雞皮疙瘩都要站起來了。
那聲音……究竟是怎麼彈出來的呢?他的琴聲為什麼能如此震撼人心?為什麼?
「……這麼晚了還不睡?」悶沉的嗓音突地在她身後揚起,拉回她迷蒙的思緒。
她悚然一驚,急急收起在琴鍵上顫抖的雙手。
她跟白謹言約定過,在他點頭許可以前,她不會偷偷練習他的曲子。沒想到今夜卻被他逮個正著——
「對、對不起,老師,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忍不住想彈——」
「彈什麼?」隨著這句問話襲向她的,是一腔難聞的酒氣。
她愕然回眸,這才發現白謹言和平常不一樣,總是神情端整的俊顏泛著玫瑰紅,星眸蒙朧。
「老師喝醉了?」
「嗯,多喝了一點。」他沖著她一笑,搖晃著身子在她身旁坐下,伸手松了松本來就松垮垮的領帶,右手擱上琴鍵,隨便彈了幾個音。「你剛剛彈什麼曲子?听起來很耳熟。」
「啊,沒什麼。」她塘塞過去,「只是我彈累了,順手亂彈而已。」
「彈累了?」他皺眉,抓過她的手細瞧。「我不是說過不許練習過度嗎?手不酸吧?」
「還好。」
「要好好保護自己的手,別像我一樣弄傷了。」他喃喃,一面漫無意識地輕撫著她每一根手指。
她感覺雙手像要著火了,連忙抽回。「我、我知道,老師。」
「這樣才乖。」他微笑,伸手捏了捏她端挺的鼻尖。「來,坐過去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