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她醒覺,看著兩位老人家擔憂地守在床畔,她不覺放聲大哭,整整哭了一夜,像要把這一生所有的淚水都流盡似的。
然後她開始發高燒,竟足足燒了一天一夜,終於在母親不眠不休照料下,才緩緩退了燒。
一切——都結束了。
那一場嚎啕大哭、那一場昏沉的高燒,仿佛在她的人生劃下一道分界線,過了這條線,她總算明白自己終究得放棄鋼琴。
而她,也不再是從前的她了……
「喂!你要在里面換到什麼時候?」急促的敲門聲撞擊著她耳膜,「快點出來,有人等著要加油呢。」
「是,馬上來。」羅戀辰連忙應道,展袖拭去頰畔淚痕,然後以最快的速度換上加油站的制服,走出更衣室。
學姊和另一個工讀生正忙著為幾輛小客車加油,另一頭,一個全身黑衣的騎士正倚在重型機車上等著。
她匆匆奔過去。「對不起,先生,讓你久等了。要加九五無鉛嗎?請問要加多少?」
「加滿。」黑衣騎士低聲回應,透過安全帽的玻璃罩看著她略帶倉皇的動作。
加滿油箱後,她跟他收了錢,打了一張發票給他。「謝謝你,先生,這是找你的錢和發票。」
他只是看著,沒動手接。
她訝異抬頭。「先生?」
「你的眼楮腫得跟兩粒核桃一樣,哭了很久嗎?」
「嗄?」她愕然,沒料到這突如其來的問話。
「比賽落選了,很不甘心嗎?」
她一震。「你、你怎麼知道?你是誰?」
他沒答話,逕自拉過她的手,扯下白色手套,仔細審視著——
「皮膚太粗了,指縫還有油污,還有這什麼?刮傷的傷痕嗎?這拇指的指甲怎麼碎了一塊?我的天!你怎麼有辦法把自己的手弄得這麼槽?」
「你——」羅戀辰連忙抽回手,這一連串毫不留情的批評逼得她臉頰發燙,明眸卻點亮怒火。「你是誰?我的手怎樣干你什麼事?」
「這雙手不配踫鋼琴。」對她氣急敗壞的質問,他只是冷冷回一句。
她一窒,感覺自尊被刺傷了。「那又……那又怎樣?我就是、喜歡彈琴,不行嗎?」
「真喜歡彈琴就不該這樣輕忽雙手。」
「你懂什麼?!你以為……我是故意這樣虐待自己的手嗎?」她瞪視他。「你試試每天到加油站打工,試試每天做粗活看看,我就不相信你還能保有一雙完美的手!你根本不知道我……其實我——」
其實她也很難受啊!其實她也很害怕認真去看自己的雙手。他以為她不在乎嗎?以為她不恐慌嗎?其實她也很明白這樣的雙手……不配踫琴。
「無所謂了!」她忽地銳喊,眼眸再度刺痛。「反正我以後再也不彈琴了!」
「為什麼?」
因為她落選了。
「因為我不喜歡!因為我沒有才華!因為我彈一輩子就是這樣!」
「這是你的真心話?」
「是是是!」她用盡力氣嘶喊,藉此發泄連日來郁積胸腔的傷痛。
他默默瞪著她,好一會兒,伸手摘不安全帽,露出一張五官俊秀的臉。
「如果這是你的真心話,那你不配當我的弟子。」
她猛然倒抽一口氣。「白、白謹言?」
他陰郁地瞪她。「不錯。」
羅戀辰的心跳仿佛停了一拍。「你怎麼、怎麼會來這里?」
「一個朋友告訴我,你只听了我的曲子一遍,就正確無誤地彈出來。他還放了當時的錄影帶給我看。」白謹言一頓,意味深長的黑眸緊盯住她,「我對你的琴聲印象深刻。」
「我的琴聲?」
他蹙眉,仿佛在思索什麼,良久,才悠悠開口︰「某些時候,有點像我。」
她的琴聲……像他?他听出來了嗎?听出她的刻意模仿?
她拾眸望他,望著他深不可測的臉孔,不知怎地,胸膛竟緊窒起來。
「我再問你一次。」黑眸湛幽。「你真的不想再彈琴了嗎?」
「我——」鼻間一酸,嗓音梗在喉頭。
「說話啊!」白謹言不耐地催促,語調森冷。
淚,在滾燙的眼眶里融了,靜靜滑落。她咬著發顫的唇,依然一個字也吐不出了。
「Shit!」他驀地詛咒一聲,戴上安全帽,跨上機車,發動油門。
羅戀辰楞楞看著他俐落的動作,好半晌,腦海一片空白,直到黑亮的哈雷機車火箭般地往前飄馳,她才恍然回神。
「等……等等,你等等!」她終於喊出來了,一面喊,一面提足追趕。「我、我、我想彈啊!我當然想,當然想,當然想彈啊!」眼淚如流星紛然墜落。「你等等嘛,別走。」
可白謹言卻充耳未聞,調轉機車籠頭就出了加油站。
羅戀辰跟著奔出加油站,眼看著機車的影子愈來愈小,忽地,她咬牙,招來一輛計程車,不顧一切地追上去。
「是哈雷機車呢,看樣子要加把勁才追得上羅。」計程車司機把這件事當成有趣的挑戰,笑了。
可她卻笑不出來,瞪大了眼直盯著在馬路上瀟灑穿梭來去的黑色車影,深怕一個眨眼,便失去他的行蹤。
追過熙熙攘攘的鬧區,穿越過河大橋,仿佛有意捉弄她似的,白謹書繞了台北市一大圈,最後,終於停定在一條狹窄的巷弄口。
「他停下來了,小姐。」司機回頭笑道,跟著停下車來。
羅戀辰急急開門下車,直奔向他。「你听我說!」
「說什麼?」
「嗄?」清淡一句懾住了她,揚起蒼白的容顏,唇瓣發顫。
他摘不安全帽,挑眉一問︰「怎麼?追了我大半個台北市,結果還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仍楞楞地看著他。
「還不說話?」俊朗的眉峰開始聚攏。
他又生氣了嗎?又要拋下她走了嗎?
她心跳一亂,焦急地拽住他臂膀。「我……我想彈琴!我要彈琴!我不能沒有鋼琴,鋼琴是我的生命。我……這輩子都要彈琴,一輩子都不放棄!」
白謹言沒說話,靜靜凝視她淚痕交錯的容顏,好一會兒,嘴角微微一扯——
「很好。」
那微揚的弧度是笑嗎?可為什麼他的眼,看來卻毫無笑意?
正茫然時,司機帶笑的嗓音在她身後揚起——
「小姐,你還沒付我錢哦。一共四百三十五元。」
「什麼?」羅戀辰倏地回神,視線落向身上的制服,這才驚覺自己根本沒帶錢包。「我……沒帶錢。」
「什麼?!」這下震驚的人換成司機了,他無奈地拍了拍額頭,「喂喂,不會吧?你身上沒錢,居然還敢要我追車?」
「對不起。」她尷尬咬唇,「這樣好了,你跟我回家,我再……」
她還沒來得及說完,便遭白謹言打斷——
「四百三十五是吧?五百給你,不用找了。」直接遞出一張鈔票。
「啊,謝啦。」司機接過五百元大鈔,戲謔地揮了揮,即開車離去。
「你身上好像永遠帶不夠錢。」司機離開後,白謹言轉向羅戀辰,嘲謔她。
「嗄?」她一楞,數秒後才恍然大悟。「那天在便利商店的人,真的是你?」
「嗯哼。」
「謝謝,我會還你錢的。」她低聲道。兩次沒錢都蒙他伸出援手,實在有些不好意思。
「不用了。」他回身將機車停妥在巷內人行道上。
她怔怔看著。「你住這里?」
他回頭望她,訝異地揚眉,仿佛她問了一個十分可笑的問題。
「怎、怎麼?」
「住在這里的人不是你嗎?」他閑閑地問。
「什麼?」她一震,眸光急急流轉周遭,這才發現此處正是家門巷口。
自己是怎麼搞的?竟恍神到連自己家都認不出來了?
「對、對不起,我沒注意……」臉頰嚴重發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