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謹言冷冷望他,「請問你現在是在唱哪一出戲?去大陸拍個照回來,連京戲也學會了?」
「你怎麼知道有人教我唱京戲?」他話中諷意明顯,可沒想到楚懷風居然正經八百地回應。
他一楞,「真有人教你?」
「十足真金。是我在北海公園拍照時遇到的一個老人,他天天到那里晨運,以前還是劇團名角呢。」
「所以這趟北京行,你又認識了一個好朋友?」
「嗯哼。」
「真服了你。」白謹言搖頭。
這家伙人緣之好,有時候真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好像世界各地都有他的好朋友似的。
「凡走過,必留下痕跡。很厲害吧?」楚懷風得意洋洋。
白謹言卻忍不住嗤聲一笑,「你當自己是狗嗎?」
終於笑了。
楚懷風欣慰地望著好友——應該是時候說出來訪的真正目的了吧?
「早上我踫見宋氏愛樂基金會的執行長。」他盡量將語氣放得平淡,「他要我幫忙問你一聲,願不願意擔任他們第二屆鋼琴大賽的評審?」
「要問的話不會直接來問我嗎?干嘛這樣鬼鬼崇祟的?」
「怎麼不說是你自己不肯接人家電話?他說他打過好幾次電話給你了,都找不到人。」
「手機沒電了。」白謹言隨口搪塞。
楚懷風可不信,深亮的眸緊盯著他,「不接電話,不開手機,你想怎樣?真打算躲在家里不見天日一輩子?」
「我想怎麼做不干你的事!」白謹言氣惱地回他一句。
「怎麼不干?是我的好朋友,我就不能不管。」
白謹言默然,瞥了眼琴蓋緊緊閉著的鋼琴,又看了看桌上幾張手寫的琴譜草稿,胸口一揪。
他當然明白懷風的好意,知曉好友是不忍見他如此頹廢下去,才想盡辦法要拉他回去那個世界。
問題是,他還回得去嗎?
當醫生為他拆了右手的繃帶,宣布他復健成功後,他帶著極喜悅的心情坐到鋼琴前,他想,自己終於又能彈琴了,可雙手剛撫過琴鍵,便驚覺異樣。
他的右手跟不上節拍,五指的力道也無法隨心所欲掌控。
不錯,他是能彈琴,可彈的再也不是從前的聲音了。他現在彈的琴,跟普通人沒什麼不同,某些格外需要技巧的地方,甚至比普通人更糟。
听著由自己指下流泄出的琴音,他連續幾天腦海一片空白。接著痛哭、狂號、怨天尤人,藉著酒精麻痹那漫透在四肢百骸的恐怖絕望感。
可沒有用。
他不能再彈琴了!無論他怎麼哭喊、怎麼叫罵、怎麼買醉,都不能改變這既定的事實。
他……失去了「鋼琴之手」,才二十五歲,鋼琴生涯就走到盡頭……
「可惡!」他驀地狂吼一聲,藉由憤懣的叫囂掩飾滿腔絕望,「總之我不去就是不去!」去干嘛?等著被追問雙手的情況,對他報以同情嗎?
他恨恨地想,猛然揮手用力掃落桌上草稿。
「嘿,別這麼激動啊。」認出四散的紙張是曲譜,楚懷風趕忙拾起,「這是什麼?你做的新曲?」
「是又怎樣?」
「太好了!執行長一直想跟你要一首新曲,作為這次比賽的題目呢。剛好。」
「那首獨奏曲只譜了一個。」
「什麼?才一個?」楚懷風不信地翻動草稿。「這麼多頁才只是半首曲子?」
「對啦。」白謹言不耐地應道,伸出手來。「還我!」
楚懷風卻緊緊抱住。「沒關系,一半也行,借來用用吧。」
「……隨便你。」反正他不打算要了。
他的手已經沒辦法彈奏這樣的曲子,譜完又如何?對他而言,不過是一疊廢紙而已。
「你要就拿去好了!」
「我可以下班了嗎?」羅戀辰白著臉問向一起在加油站工作的學姊,一面焦急地掃了眼腕表。
糟糕!已經這麼晚了,再不走,怕是趕不及參加比賽了。
「再等等,戀辰,天曉得今天是什麼鬼日子,來加油的人這麼多,其他人偏偏又都請假,我一個人實在忙不過來啊!」學姊拒絕她下班的請求,「而且你不是晚上才有課嗎?現在才早上八點多,不急吧?」
「可我……特地調大夜班,就是為了可以空下今天的白天啊。」否則也不必強撐著一晚不睡了。「學姊拜托,讓我先走好嗎?」她可憐兮兮地請求。
「戀辰!」學姊板起臉,一面替客人加油,一面教訓她,「你忘了你能來這里打工,是誰幫的忙嗎?」
「是學姊,可是——」
「那就再幫我半小時,小米應該很快就到了。」
半小時!可是比賽九點就開始了啊。
「學姊——」
「只是半小時而已,你不會這麼忘恩負義吧?」
「那……好吧。」羅戀辰無奈,只得繼續留下。
看來她只有放棄原本先回家洗澡換裝的打算了,半小時後直接從加油站搭計程車沖往會場,大概還來得及吧。
可過了半小時,答應前來幫忙的另一個工讀生小米卻還塞在路上,她焦慮莫名,眼看著時間一分一秒流逝,仿佛心愛的鋼琴也隨之逐漸墜落深沉的暗淵……
「對不起!我先走了。」再也顧不得學姊氣憤的神態,她二話不說月兌下加油站的制服,換回學生制服。
匆匆忙忙洗了洗沾滿油污的手與臉後,她揮手招來一輛計程車坐上。
「拜托你開快一點,我趕時間。」
「沒問題,小姐。」司機善解人意地踩下油門,加快速度。
可他再願意配合也沒用,今天的台北市像被下了詛咒似的,到處狂塞,再加上天公不作美,冷冷飆下一陣驟雨,讓路況更是雪上加霜。
九點二十分。
羅戀辰驚恐地倒抽一口氣,瞥了眼窗外迷蒙的雨色,再看看卡在車陣中的車廂,忽地一咬牙——
「我要下車!」匆匆擲給司機車錢後,她打開車門,不顧一切地進入密密雨廉中。
她邁開步履,拚命地跑過一波又一波的人潮,直奔那矗立在不遠處的帷幕玻璃大樓。
就快到了。
她不斷在心底激勵自己︰加油,就快到了。
突然間,一個同樣行色匆忙的行人絆倒了她,她跌在地上,膝蓋被狠狠劃破一道傷口,驟雨一淋,疼痛難當,可她卻連眉頭也不皺一下,立刻爬起來繼續往前跑。
終於,她進了大樓,搭上電梯直抵比賽會場。
門口一個男性工作人員攔住全身狼狽的她。「你做什麼?小姐。」
「我是……」她打了個寒顫,「我來參加比賽的。」
「參加比賽?」他桃眉,「你叫什麼名字?」
「羅、羅戀辰。」
「羅戀辰?」另一個女性工作人員迅速翻動名冊。「找到了。」她頓了頓,「你遲到了。剛剛點過名,你沒到,已經被取消參賽資格了。」
取消參賽資格?羅戀辰眼前一黑,幾欲昏倒,她緊緊拽住滿臉同情的女工作人員。
「拜托!通融一下好嗎?我不是故意遲到的,路上塞車,我又跌倒了。我……真的很想參加比賽,讓我……進去好嗎?」說到最後,嗓音已然哽咽。
「不是我不肯幫你,羅小姐,我們執行長最討厭人遲到了,這是比賽的規定。」
「你們……你們執行長是誰?讓我見見他好嗎?求求你們!」
「小姐——」
「拜托!讓我見他!」羅戀辰哭喊,淚水和雨水在蒼白的容顏上,交織成一片令人不忍的哀傷。「這是我……最後的機會了啊,是我唯一的機會——我想彈琴,好想繼續學琴,求求你們幫幫我,求求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