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沒見到過那麼多的死人,從沒見到過那麼慘烈的場面,從沒見到過那麼卑微卻又厚重的生命。
那些沒有名字的英雄們,守護了她的安全。
可是,即便是平原君督戰,但邯鄲還是越來越虛弱,秦軍見援軍久久不來,又恢復了士氣,不斷進攻。
朱麗妍的心越來越寒冷,楚國路遠,尚可理解,可魏國近在咫尺,為何援軍還不來?
難道這一次,她又是被舍棄的一方,他再一次選擇了他的王?
心七上八下。
難過嗎?她本以為自己早已看淡,但是還是會難過。
直到那天破曉時分,地平線突然被塵囂模糊。
馬蹄聲驚動四方。
南邊,兩路大軍浩浩蕩蕩。
兩面王旗迎風招展。一面上書「楚」字,一面上書「魏」。
第10章(1)
魏國,王宮。
仍是巨木建築里宮殿里,紅毯之上,魏無忌垂著頭跪著。
「大王……」
「孤王知道你要說的事。」
魏無忌抬起頭,隱忍道︰「大王,趙魏相鄰,唇亡齒寒,若秦真破了趙國,那下一個就是魏國了!」
魏王俯視著魏無忌笑,「秦王說,諸侯中有敢于救趙者,敗趙後首先攻先救趙者。」
「若魏國救趙,趙國不一定會敗……」
魏王打斷他的話︰「你也說了不一定,不一定會敗,也不一定會勝。」魏王大笑,「我魏國為何要為趙國承擔這麼大的風險?」
魏無忌跪在殿上,渾身僵硬。
他知道,不管他說什麼,都沒有用了。
魏無忌從殿上下來,站在王宮的台階上。
他看著偌大的王宮。
人們說,這王宮的屋脊之上,棲息著天命的大鳥。
王承天命,福澤四海。
可是,在這片土地上,竟有十幾個王。
王宮這麼大,他卻感覺不到王風浩蕩。那他一直堅持著的,又是什麼?
靜靜地沉思著,一切浮躁都已經沉降,心里只剩下一個承諾。
可承諾了,自己未必可以做到。
莫非,又要再負她一次?
他更做不到,即使她能承受,自己也萬萬承受不了。
當龍陽君看到魏無忌的時候,他站在台階上發呆,面無表情,可那雙幽深的眸子,陰郁且帶著難以言語的痛。
這種痛,龍陽君想,自己大概是懂得的。
所以他走上前去,對魏無忌道︰「信陵君請隨我來。」
魏無忌看著龍陽君,眼里沒有疑惑,只是靜靜地跟著他,來到他的府邸。
龍陽君拉魏無忌進了內室,遣退了下人,問︰「你很想幫平原君,對不對?」
魏無忌眸光流轉一瞬,然後輕聲道︰「我是想幫趙國。」
龍陽君笑了出來,「別說連你自己都不相信的話。」
他拉起魏無忌的手,垂下眼,道︰「我可以幫你。」
他感覺他握住的手微微顫抖一下,然後那只手的主人用低啞的聲音問︰「怎麼幫?」
他苦澀的笑容掩藏在他烏黑的發絲下,他說︰「我可以幫你竊到虎符。」
虎符,能分成左右兩半,用兵時,左一半交給帶兵的將帥,右一半由國君保存。要調動軍隊時,國君將右一半交給差遣的將領拿去和帶兵將帥手中的左一半扣合,互相符合完整表示命令驗證可信,方有權調動軍隊。
魏無忌吃了一驚,「你——」
龍陽君繼續說︰「大王將虎符放在內室,我為魏王入幕之賓,自然可以偷到。」
魏無忌反手握住龍陽君,道︰「委屈你了。」
龍陽君慘淡地笑,「反正今夜我也要去見大王,只是順便罷了。」
魏無忌松開他的手,讓他覺得有些落寞。
魏無忌沉聲道︰「謝謝。」
龍陽君笑個不停,眼楮卻悲傷得好像是在哭泣,「你也別謝得太早,我還沒有提我的要求。」
魏無忌道︰「你盡避說。」
「這可是你說的。」龍陽君偎進魏無忌的懷里,感覺他渾身僵硬,「我要你用一樣東西,來換虎符。」
「何物?」魏無忌的問話很干澀。
龍陽君揚起臉,看著魏無忌,眉目間均是妖氣,「我要你的身體。」
他曾背叛過她。
他曾傷害過她。
現在,他終于要彌補了。
用另一種背叛來彌補他對她犯過的錯。
這是解也解不開的結,一環扣一環,從這一頭到另一頭,其實,每一個環,都有個共同的名字,就叫做錯。
一錯再錯。
或許吧,但他已經無法回頭。
床榻很軟,榻邊有燻香,香氣溫雅卻妖嬈。暴露在空氣里的皮膚有點涼,眼楮有些模糊不清,腦子也渾渾噩噩。
直到有人進了屋,把一個東西懸在他頭上晃蕩。他渙散的目光才重新聚集起來。
那是半塊木符,做成了虎的形狀。
信陵君竊虎符,殺晉鄙,率魏國十萬軍赴趙,救邯鄲。
同時,春申君也率軍北上,在邯鄲城外,與魏軍匯合,再與趙軍里應外合,屢敗秦軍。
秦王令白起領兵攻趙,白起始終托病不出,秦王罷其官爵,迫使白起自殺。
如此之後,秦暫無猛將,在三國軍隊內外夾擊之下,秦軍大敗,損失慘重,只好降趙。
自此,邯鄲之圍終于解除。
魏無忌是魏國人,可現在,他站在趙國的城頭上,眺望著魏國所在的方向,卻無法回去。
忤逆魏王,竊符救趙,若想保命,是萬萬不能回去了。
幸虧龍陽君的事沒有敗露,魏無忌讓將領們帶著魏軍返回了魏國,自己留在趙國。
趙王很高興,將湯沐邑封賞給他,他也就順水推舟了。
真是沒有想到,他竟以這樣的方式留在她的身邊。
順著樓梯下了城頭,在城門的陰暗處,看到了她。
她周身在陰影里,只有那雙眼眸犀利得明亮。
「什麼時候離開邯鄲?」她問他。
「再過幾日吧,等那邊安頓好。」
她沉吟一下,「等確定了,告訴我,我送你。」
他突然笑起來,「你送我?」他笑得開心,「你還要送我幾次?」
她說不出話來。
二人無言相對。
「沒有話對我說了嗎?」他雲淡風輕地問,看見她咬咬嘴唇,揉揉她的頭,道,「我們之間,已經成了這個樣子了……」
朱麗妍突然跪下,深深一拜,「信陵君大恩,趙國沒齒不忘。」
他揚起頭,捂住嘴,輕輕地笑。
笑了好久,然後緩緩地說︰「如果我說我根本不是為了趙國,而是為了你,你怎麼看?」
朱麗妍低著頭,好久不動。
「我……」他的聲音有點縹緲,輕虛得幾乎脆弱了,「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我們重新開始……一次就可以了,給我一次機會,我絕不會再讓你失望……」
朱麗妍低著頭,拿手覆住自己的眼楮。
魏無忌也跪了下去,輕輕移開她的手,勾起她的下巴,對上她幽深的目光。
他看了又看,溫柔而悲傷地笑,「來不及了對不對?來不及了……」
她微微地笑,同樣悲傷而溫柔。
整個趙國,在戰亂之後,都百廢待興。
仗贏了,朱麗妍卻未見輕松,為如何在最短的時間內恢復國力,仍是終日奔走。
但她知道,趙國昔日的強勢,是回不來了。
秦雖然敗了,但現今,已沒有一個國家能真正與秦相抗衡。
罷了罷了,六國終是要被統一的。
不知不覺,又到了深秋,天氣又寒了。自去年冬天以來,身體就不如以前好了,受不得風寒,所以今年還未入冬,魏含子就把朱麗妍裹得嚴嚴實實。
已是夜深人靜,借著昏暗的燈光,朱麗妍啃著厚重的竹簡。末了,扔下竹簡,捏捏眉心,眼楮犯疼。
再這麼下去,總有一天她會過勞死的。
突然,院子里傳來細微的聲響,朱麗妍站起身,「刷」地打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