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突然抬起眼來,呂不韋一愣。
二人對視一會,呂不韋放柔目光,剛想張嘴讓他別再喝了,朱麗妍微揚嘴角,笑了一笑。
他在冷笑,眼里仍是恨意。
呂不韋窒了窒,然後猛地灌了口酒。
罷了,罷了,他一直都很容易討人厭不是嗎?他自私自利,他不擇手段,他小人嘴臉!人們都討厭他,即使嘴上對他客客氣氣,可心里還是鄙夷他!
連他也一樣……一樣在初見他的時候露出厭惡的神色,一樣罵他唯利是圖,一樣對他冷眼以待!
連拿著杯子的手都微微顫抖了。身上又火辣辣地疼,記得那時,火辣辣的鞭子落在他身上,一邊有人恥笑著,道︰「小小的商人之子,還想忤逆官?懂不懂工商末業,你就是那最低的一等!」
即便他富可敵國,但他仍是那最末的一等。
「先生,就這麼喝酒也無趣,可有何表演助興?」異人在一邊對呂不韋說道。
呂不韋這才回過神,笑道︰「當然。」然後拍拍手。
趙姬施施然走出,仍是那般娥眉橫翠,嬌容桃夭,只不過多了分難以言語的韻味,好像樹上成熟了的果實,掩映在翠葉之後,飽滿而誘人。
朱麗妍知道她為何會這樣,因為有個男人讓曾經嬌美的花,結出了成熟的果實。
咬緊牙關,又氣又恨。她怎麼能不氣,怎麼能不恨?
趙姬朝眾人一拜,嬌聲道︰「小女獻丑了。」
起羅袖,揚酥手,輕移蓮步,宛如腳踏凌波。
趙姬美,可舞姿更美。每一個舞步雖嬌柔,可柔韌,美得驚人。先是緩慢地揚手拂袖,媚眼橫波,極盡誘惑,然後突然身形加快,飛轉間,翩躚如紅葉亂舞。
在場的男人們都看直了眼,動也不動。可朱麗妍卻看得心驚肉跳。
這個女人是瘋了嗎?她肚子里不是還有孩子?她怎麼能做這種劇烈運動?怨恨地看了呂不韋一眼,他也瘋了嗎?為什麼還要她出來跳這種舞?
第7章(2)
趙姬一曲舞畢,無人喝彩,無人獎勵,但她揚起頭,驕傲地一笑。
她知道所有人都被她折服。
她看向朱麗妍,得意地抬起下巴,卻看到朱麗妍憂心忡忡的神色。
趙姬一愣,不明白。
這個人,為什麼總是讓人模不透?為什麼總是做出她無法預料的事?她本以為他看了她的舞姿之後,會慚愧,因為他不是女人,所以無法做到這樣的事,可他沒有,他憂心,看著她而憂心。
趙姬退後一步,為何總是有這種感覺,為何總覺得自己輸了他……
終于有人叫好,然後眾人熱烈地議論起來,一時間酒席到了最熱鬧的時候。
異人站起來,向呂不韋祝酒,「我敬先生一杯,若沒有先生,異人就沒有今日。」
朱麗妍哼了一聲,這個白痴,當眾這麼說,不是承認自己無能,全靠呂不韋嗎?
呂不韋也起身,道︰「公子過獎了,是公子賢德,我等自願追隨。」
朱麗妍心中泛起厭惡。這場酒宴,就是為了讓眾人看他們演戲嗎?天下誰人不知,這二人之間唯一的聯系就是利益?
「那公子可否能將這跳舞的舞姬送與我為妻?」
異人突然爆出這樣的話,一時間,宅子里死一般的寧靜。
呂不韋睜大眼,一臉驚愕。
所有人都齊齊看著呂不韋,看他怎麼答。
異人,算是眾人心照不宣。可當眾提出這樣的要求,完全不給呂不韋面子,實在不像話。
包讓人驚奇的是,他說他要那舞姬做他的妻子,而不是侍妾。
讓一個舞姬為妻,異人現在是武安君的嗣子,說白了,就是以後的秦王,而秦王之妻,便是王後。
作為一個女人,特別是一個舞姬,一國之後,都是難遇難求的尊貴。
況且異人親自開口求人,呂不韋已為異人破費大量家財,為一個小小舞姬翻臉,實在不值。這麼一想,便無人認為呂不韋會拒絕。
呂不韋臉上的表情由驚轉怒,他眯起眼,看著異人,後者仰著頭,偏執地看著他。
有時候,他真恨異人的。
沒有人說話,卻開始不安靜了。
朱麗妍一杯接一杯地為自己倒酒,酒水從酒壺里流出,灌注到杯子,在無人出聲的屋子里,營造出一片水聲。
有人奇怪地望著朱麗妍,可她頭也不抬,兀自喝酒。
氣氛詭異,呂不韋仍沒有回答。
就在眾人被朱麗妍弄出的聲音搞得要神經衰弱的時候,呂不韋終于開口,但他卻是轉過頭,對趙姬道︰「此事我做不了主,需問趙姬意思。」
在一邊蒼白著臉的趙姬,無助地看著呂不韋。
呂不韋沉著臉,看不明心思。
趙姬張張嘴,卻又閉上。
她的意思,一個舞姬,能有什麼主見?她一直期盼的不過是留在他身邊,妾也好,婢也好,只要在他身邊就好了。
可……她終歸是沒有機會。
他問她的意思,她還能有什麼意思,她這樣的人,不是生來就被人操縱的嗎?
趙姬迎上異人的目光,道︰「妾願跟隨公子。」
呂不韋眸光深沉,問︰「你可想好?」
趙姬仰頭,「是!」
餅了好一會,呂不韋才道︰「那好。」他轉頭對異人道,「公子莫忘記剛才所說的話,那麼,請公子改日來迎娶趙姬。」
還未等異人點頭,眾人就听見「丁冬」一聲脆響。
眾人望向朱麗妍,只見她以手遮面,道︰「我醉了,不小心摔了杯子。」她移開手,雙眼晶亮,哪有醉酒的神色?
「你們怎麼了?怎麼不喝酒了?今日不是就是來喝酒的嗎?」她向眾人招招手,大聲道,「喝酒啊!」
眾人有些尷尬,但有人起了個頭,道︰「是啊是啊,我們就是來喝酒的,還要恭喜公子抱得美人歸!」
然後這時才又熱鬧起來,但總有份不自然。
朱麗妍仍是大聲道︰「可我沒有酒杯了!」
旁邊的人訕訕笑著,對她說︰「新杯馬上就來。」
朱麗妍卻道︰「我不要了!」她騰地站起,道,「琴!傍我琴!我給大家彈琴助興!」
眾人哪敢讓平原君助興,但此時平原君借酒發瘋,無人敢阻。
呂不韋臉上陰晴不明,命人拿了琴來。
朱麗妍抱著琴,嘻嘻笑著,對趙姬道︰「這首曲子是我為你彈的,祝你早生貴子。」
趙姬愣愣看著她,听不出這話是真的,還是嘲諷。
朱麗妍將琴放在膝上,噌噌噌地就彈了起來。
她亂撥一通,毫無章法,眾人听在耳里,如同魔音。好多人受不了,卻不敢發怒,只有皺著眉頭坐著听,恨不得把耳朵塞起來。
只有呂不韋,深深地看著她。
猛地,她大撥兩次琴弦,改了彈法,琴音立刻就動人起來。
她彈得很急,嘈嘈切切,紛繁復雜,眾人看她的動作,只覺眼花繚亂。
但是,她彈出的曲子,大開大合,如平地生風,風卷亂石,亂石穿空,而青空蒼茫。
沒有人覺得不震撼,也沒有人不能听出這曲子的悲憤與怒氣。
宛如要耗盡自己所有的力氣,朱麗妍雙手交錯,華麗的音調里,憤怒的背後,是說不出的蒼涼與苦澀。
趙姬,趙姬,我彈與你听。我早說過我並不嫉恨你,你也是苦命的女人。
你沒有錯,我也沒有錯。若真要怪,就怪我們同時愛上了一個本不該去愛的人。
那個人的心,是最深沉的潭,永遠猜不透,看不明。那個人要的,不是你也不是我,他要錢財,他要霸權。
手在琴弦上磨出了血,她滿手鮮紅,卻仍彈琴不輟。直到最後,她覺得倦了累了,突然收手,琴聲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