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還有人比我更傻?」他轉頭驚訝地看著上官雲中,只見她點頭。
「多到數不完。」比如她哥哥。
「希望天底下的傻瓜,真有你說的那麼多。」知道自己不是唯一的傻瓜,余恨知釋懷了一點兒,也漸漸能看開。
「當然有。」她笑容燦爛地回答余恨知,很高興他有把她的話听進耳里,沒讓她白費口舌。
「你知道嗎?你笑起來好美。」他看的重點和她不一樣。「雖然你平時不笑的模樣也很美,但總給人家一種冰山美人的感覺。」難以親近。
「我才不美,你不要一直說我漂亮。」她極不習慣被人稱贊。
「你自己心里有數。」他相信已經有許多人如此贊美過她,也許她早已經習慣。
兩人短暫沉默,共同仰望層層向上攀升的書海。余恨知的藏書閣空間設計與其他藏書閣不同,或許整個大明國也只找得到這一座,只靠四邊的樓梯進出,中間做為天井完全挑高,仿佛直達天際,看起來格外氣派。
「你怎麼會買這麼多的書?」她其實不是很能了解藏書家的心態。「珍貴的書收藏幾套也就夠了,便足以傳世。」有些藏書閣小而美,小而精,或許只有幾百幾千冊的藏書,卻聞名天下,其奧秘就在藏書的內容,數量反倒是其次。
「沒辦法,誰教我有補償心態。」他苦笑,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曝露弱點。大部分的時間他都很堅強,不過這回他已經沒有力氣再佯裝下去,也不想再佯裝下去。
「此話怎講?」他的表情看起來好無奈,應該有段不為人知的往事。
他的確有。
在上官雲中的要求下,余恨知將他小時候偷偷跑到私塾外頭听課,卻被學童一路追趕回家的事托出。
「那個時候,我真的只是想知道夫子都教了些什麼,沒想要偷他們的書本,可他們卻誣賴我,還拿石頭丟我。」說起往事,余恨知不免欷歔,仿佛又回到悲慘的童年。
「不過老實說,我真的好羨慕他們念得起書。」他干澀地一笑,現在才敢承認,自己有多自卑。「我家太窮了,不要說書本,連飯都吃不起,有一餐沒一餐,也經常交不起租。」
說到這件事,他又想起田地主人兒子的嘴臉,不曉得他現在怎麼樣了,還是那麼囂張跋扈嗎?
「當時我就發誓,等我長大以後賺了大錢,一定要買盡全天下的書。」所以他才會瘋狂搜書,只要一听見什麼地方有奇書立刻趕過去,速度之快活像是見鬼。
「但是我沒想到總管會利用這個弱點坑我的錢。」只能說他太傻了,也太心急。「你說得對,珍貴的書收藏幾套就夠,不需要像不要命似地拚命的買書,以後我會——咦,你哭了?」
余恨知唱了半天的獨角戲,才發現上官雲中在旁邊偷偷掉淚,哭紅了眼楮。
「我才沒有。」她急忙偏過頭否認。「只是眼楮飛進了一粒沙子,很難過而已。」才不是為他掉淚。
「沙子?」余恨知左看看,右瞧瞧,偌大的藏書閣門窗皆封得死死的,哪來的沙粒?她分明在說謊。
「從來沒有人為我哭,你是第一個。」他很想取笑她,但他太感動了,什麼玩笑的話都說不出口,只想跟她說聲謝謝。
「我才不是為你哭,我是為了那個可憐的孩子傷心。」她能想象,一個已經沒書可念,卻還要遭人欺侮的孩子,內心有多痛苦。
她本身就是個喜歡讀書的人,雖不至于嗜書成狂,卻也每天都要翻上個幾頁才能入睡,所以特別能夠體諒他的心情,難怪他會說這是一種補償心理,換作她大概也相同吧!也一樣控制不了自己。
上官雲中其實已經間接承認,她是在為他掉淚,因為那個孩子就是他,他就是那個孩子。
余恨知打從和上官雲中初見面起就喜歡她,可是直到這一刻,他才真正愛上上官雲中,誰能不愛一個美麗優雅,又心地善良的女人呢?
他很想就這麼將她摟入懷里,又怕嚇著她,只得裝出一副不在乎的表情,同她開玩笑。
「反正那個孩子也已經長大,成為人人口中的暴發戶,你就別為他擔心了。」他真希望自己能夠一輩子跟她肩並肩坐著聊天,那不知該有多好。
「我才不會為你擔心。」她死鴨子嘴硬。「不過我很好奇,你是如何發跡的?」他左一聲暴發戶,右一句暴發戶,總該有過程吧!
「你想听?」他萬萬沒想上官雲中會對自己的過去感興趣,希望越來越濃嘍!
「嗯。」她點頭,真的很渴望了解。
余恨知露齒一笑,總覺得好事離他們越來越近,說不定不用等到幾個月,他們就能入洞房。
「咳咳。」這當然有賴自己的努力,他會盡力的。
「過程還挺刺激的,你真的要听?」再逗她一下。
上官雲中拚命地點頭,余恨知這才發現到,其實她也挺好奇的,而且十分大膽。
「那我就說了。」余恨知開始說書。「就像我剛才說的,我家很窮,窮到吃不起飯,交不起租,只能住在破房子。」風來就搖,雨來就漏,說起過去那段歲月可真心酸,害他差點又不想說了。
「由于我實在窮怕了,又遇到家鄉鬧饑荒,干脆就趁著還沒餓死之前,離開家鄉到外頭當打手,我這塊頭,就是在那個時候練出來的。」他本來就長得高,只是缺乏訓練,打手生涯剛好給他一個鍛煉的機會,沒幾年,他便練出一身肌肉,出拳也重,很快便闖出一片天。
「當了幾年打手,我身上確實也攢了點兒錢。但是打手是要賣命的,光靠力氣也撐不了多久,于是決定冒險跟人家走險道、運私鹽,短短一年就賺到比當打手還多好幾倍的錢,也算小有成就。」
只是這成就的過程依然極具風險,鹽乃受朝廷控管,在開中法之下,設鹽運司及提舉司專門管理鹽務,以納糧的方式與朝廷交換鹽引,方許賣鹽。
只不過,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販鹽是一門暴利生意,有鹽引的靠朝廷撐腰,沒鹽引的只好自己想辦法,反正最終目的都是獲利。就這方面來說,余恨知的運氣很好。他不但從蜀地運來井鹽販賣至各地,還順道從滇藏的邊疆地帶轉運煙草,再銷往沿海各地,大賺其錢。
「最後我拿著這筆銀兩來到京城。」余恨知回憶道。「剛開始的時候,毫無頭緒,不知道該做些什麼,最後干脆拿來買房子買地。」
這是他真正發跡的開始,炒地皮致富。
「幸運的是,同年好幾個縣城剛好都一起鬧饑荒,一些有錢大爺怕自個兒的財產會被饑民劫光,紛紛攜家帶眷來京城定居,我就趁此機會將我手上的房產月兌手,跟著又大賺一筆。」只能說運氣一來擋都擋不住,做什麼賺什麼,點石都能成金。
「之後我又開了幾家賭場也一樣賺錢,做什麼事樣樣順利。」所以他才能在短短八年間平地起高樓,甚至蓋了全京城最大的藏書閣,用以夸耀財富。
「你這些錢,都是用命換來的。」上官雲中听完所有故事,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他要錢不要命。
「這年頭命不值錢。」他心甘情願。「我要是怕喪命的話,這一輩子都只能任人踩在腳下隨意踐踏,我寧願沒命也不要失去自尊。」他的前半輩子就是在毫無自尊的情況下度過,那段日子說多慘,就有多慘,他絕對不要再回頭過那樣的生活。
「結果你獲得了自己的尊嚴,卻剝奪了別人的尊嚴,你不會覺得很諷刺嗎?」她佩服他不服輸的精神,卻無法苟同他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