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擠,慢慢來,當心落水。」
碼頭上的工作人員喊得震天價響,唯恐旅客發生意外,旅客們這才乖乖排隊下船。
好不容易,一到五等艙的旅客都走得差不多了,他們這些住在客輪最上層的旅客,終于可以開始下船。
「我來提行李。」
金安琪才剛要彎腰提皮箱,辛海澤的大手不期然早她一步把皮箱拿走,完全不讓她動手。
「只是一只小皮箱,我可以自己提的……」金安琪仰望將她的皮箱緊緊拿在手上的辛海澤,他的臉上寫滿了不贊同。
「反正沒多少行李,讓我來就好。」辛海澤對金安琪的保護密不透風,不願她花丁點兒力氣,金安琪除了無奈之外,就是感激,他真的好為她著想。
就如同他所說的,他們沒有幾件行李,他只帶了一口大皮箱,和一只黑色牛皮制的公事包。而她更可憐,連個大皮箱都沒有,只有一口小小的白包皮箱,里面裝滿了她所有家當,她母親送她的藍色雕花小座鐘,就在里頭。
他們幾乎是最後下船的旅客,而且所受到的待遇也明顯不同,每個人都對他們客客氣氣,大概跟他們的身分有關。
「小心慢走。」成群的僕歐,分別站在樓梯兩側恭送他們下船。直到此刻,金安琪才明白辛海澤的財力有多雄厚,勢力有多大,大家都要對他禮讓三分。
金安琪極不習慣地跟在辛海澤的身邊,一步一步走下船。他們才剛下碼頭,輪船的甲板上隨即出現一位船員叫住辛海澤。
「辛先生,請留步!」
船員邊喊邊跑下船。
「船長要我傳話,說是要和您商量有關回程航線的事,請您到船長室一趟。」船員跑得喘呼呼,可見確實是一件急事。
辛海澤為難地看著金安琪,想離去又不敢離去。他鄉異地,碼頭又亂,就這麼留下她一個人,他實在不放心,因而猶豫不已。
「沒關系,我一個人沒有問題,你盡避去忙你的事情,不必管我。」金安琪見狀連忙搖手,向他保證一切都很好,辛海澤還是猶豫。
「真的無所謂。」她再三保證,並且一把搶過他手上的行李,證明她很堅強。
「我會乖乖地站在這里,直到你回來為止,你放心好了。」她接著又用微笑加強她的可信度,有幾秒鐘的時間,辛海澤考慮將她一並帶去見船長,但想想船員之間其實有一些禁忌,比如不歡迎女性進入船長室,也就算了。
「我很快就回來。」他伸手要將金安琪的行李拿回來,但金安琪不肯給,不想增添他的負擔。
「好。」金安琪點點頭,目送他上船,心里涌上一股不合理的孤單感。
她搖搖頭,覺得自己好傻。不過才相處了幾天,她就已經習慣他的陪伴,自己是不是太孤單了?
金安琪是個獨生女,既沒有兄弟姊妹陪伴,也找不到朋友吐露心事,凡事只能靠自己。高興的時候沒有人分享,悲傷的時候更不會有人分擔,雖然身處于上流社會,但家里其實老早只剩一具空殼,金老爺子也不可能允許她對外張揚家里的經濟狀況。
說起來很可悲,金安琪雖然表面上看起來是富家千金,事實上卻比普通人家的小家碧玉還不如,至少她們可以自由地表達情緒,她卻被教導凡事內斂謹慎,不能表露自己的感情,誰能說她不悲哀呢?
碼頭上人來人往、熱鬧的景象,很快俘虜她全部的注意力,將那些悲傷置之腦後。
她好奇地看著那些挑夫們,在碼頭和船只之間來來回回不停地走動,每個人的肩膀上都馱了很重的貨物,但身手卻非常靈巧,絲毫不顯費力。
她看著看著,如此不知過了多久,手上的箱子開始變得沉重,她干脆將皮箱放在地面上,讓已然發酸的手休息一下。
豈料,她方才放下皮箱,一雙大手緊接著拎起她的小皮箱,嚇得金安琪以為遇見強盜。
她驚惶失措地抬起頭,還沒來得及喊「搶劫」,就看見辛海澤站在她旁邊,連忙又把話吞回去。
「妳就這麼隨便把行李放在地上,很危險的。」
原來伸手拿她皮箱的人,就是辛海澤,害她差點以為遇見搶匪了呢!
「為什麼?」他看起來好緊張。「只是稍微放松一下,應該沒有什麼關系。」
「很難說。」辛海澤搖搖頭。「如果這里也有像上海碼頭那些不法組織,那麼隨便將行李放在地上就會變得很危險,難保妳的行李不會被人從地板下偷走。」消失得無聲無息。
「地板下?」金安琪無法理解地看著辛海澤,他只好進一步解釋。
「碼頭的地板。」他特意用皮鞋的前端敲了敲他們腳下的地板,讓她明白其中的蹊蹺。
「碼頭的地板都是用木板做的,有些小偷會將其中的一、兩塊木板改為活動地板,再潛伏在地板下,伺機盜取旅客的行李。運氣不好的人,很容易因此而弄丟行李,就算報警也沒有用,因為這些小偷都有碼頭惡霸讓他們當靠山,巡捕往往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隨便應付了事,不會認真幫忙找行李。」時局紛亂,不要說遺失行李,就算人身安全都要謹慎小心,更何況那些巡捕和黑幫之間都有一定程度的默契,萬一出了事,只能自認倒楣。
「原來如此。」她總算了解個中原因。「我還以為只有上海會這麼亂,沒想到天津也一樣。」
「只要有利可圖,到哪里都一樣。」辛海澤相當內行的分析道。「妳看那些腳行──」
「腳行?」
「就是挑夫。」只是各地用語不同,辛海澤解釋。「舉凡貨棧碼頭,大多由外商公司經營,這些外商公司為了管理方便,都會雇用一些包工頭,但這些包工頭大多是流氓出身,和黑幫多有掛勾,串通好壓榨這些辛苦的腳夫。」行為非常惡劣。
「他們怎麼壓榨腳夫?」金安琪無法想象竟有這種事。
「抽佣金。」辛海澤答。「包工頭從腳夫身上,抽取百分之六十的佣金,腳夫的貨搬得越多,他們拿的佣金越多,腳夫辛苦了大半天,也只能拿到百分之四十的酬勞,包工頭卻什麼事也不必干,就能不勞而獲。」
「這麼壞?」金安琪聞言倒抽一口氣,這不等于無本生意?
「沒錯。」辛海澤又答。「不僅如此,這些腳夫逢年過節,還得給包工頭送禮,若是規模大一點的碼頭,還會額外雇請小堡頭,他們也會要求送禮。有時候連他們親屬的婚喪喜慶,都要腳夫分攤送禮的費用,到最後腳夫們能拿到的錢少之又少。」根本是層層剝削。
「他們不能到其他的碼頭工作嗎?」金安琪大感不平的追問。「如果這個碼頭的包工頭這麼壞,也許可以選擇其他碼頭……」
「沒這麼簡單。」辛海澤搖頭,她的想法太天真了。「把持碼頭的大多都是幫會,只要彼此說好了不用誰,誰就不可能在其他碼頭找到工作。」
幫會在某些方面,維持了既競爭又合作的關系,大部分的時候是對立的,但必要的時候也會攜手合作,碼頭的用人就是一例,因為關系到利益。
這些規矩,金安琪當然不可能知道,但她很好奇辛海澤為何了若指掌。
「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好像身歷其境似地精確。
金安琪原本只是隨口問問,豈料辛海澤的身體會突然僵住,表情變得木然。
他之所以會這麼熟悉,是因為他自己就當過挑夫,被那些冷血無情的包工頭壓榨過,所以他才會這麼清楚內幕。